第八章
下楼时,扶茵实在忍不住扯了一下钱铜的衣袖,“娘子,蓝小公子的脸色,你可瞧见了?”白了青,青了红,她都不忍看下去。
管他什么脸色,就因为头上顶着个知州的爹,所有人都顺着他捧着他,她偏生不惯着,令她没想到的是,拖欠了几年的账单,蓝小公子竟然晕晕乎乎,真给了。
一笔意外的收获。
“钱七娘子。”身后突然一声唤来。
钱铜回头,看着匆匆追上来的年轻公子,疑惑问道:“蓝公子还有事?”
蓝小公子嚅嗫一阵,终于鼓起了勇气,红着脸结巴问:“你,你之前是不是也喜,喜欢过我?”
多情的小公子一脸悲伤,仿佛只要她摇一下头,立马就能落泪。
一个表姑娘,一个崔家娘子,他还嫌不够闹腾?凭什么,他又不是金子银子,非得所有姑娘都喜欢他...
然而此时沉甸甸一叠银票捂在她的衣袖内,还是热乎的,里面最小的面值只有十两,看得出来蓝小公子是掏光了家底。
若他是一叠票子,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钱铜微微垂首,叹息一声,语调里满是无奈,“蓝公子,都过去了。”
蓝小公子还是落泪了,朦胧不清的一点好感逐渐扩大成了莫大的遗憾,堵住他的胸腔,也激起了他的保护欲,“钱娘子放心,过几日待金陵的官差过来,我会在他们面前,为钱家美言。”
公子一片赤诚,把自己都感动到了。
可惜敢许人承诺的,往往都是一些说不上话的人。而世上的生存规则也从不是美言,利益至上,大过于一切。
钱铜笑了笑,对他行了一礼,“多谢蓝公子,待公子大婚那日,我再携大礼,前来讨一杯喜酒。”
——
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扶茵要去叫马车,“几位夫人没见到娘子,想必早已走了,咱也回吧。”
“不急。”钱铜没回,买了几包甜糕提上,去了一趟城中最大的盐庄。
盐庄掌柜的小女儿今年六岁,喜欢坐在门槛上,远远瞧见人来,雀跃地呼道:“七娘来了。”
钱铜冲她一笑,问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姑娘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饱饱的。”
钱铜便从身后提出了甜糕,对她晃了晃,“还能吃得下这个吗?”
“能。”小姑娘眼珠子锃亮,猛点头。
“昨日表现不错,这是奖励。”钱铜把甜糕递给了她。
小姑娘拿了甜糕很是高兴,好奇问:“七娘的那位故人公子,认出您了吗?”
“嗯。”钱铜点头,“已请到家了。”
小姑娘又问:“我还能见见他吗?他长得真好看。”
小屁孩也知道美丑。
“不能。”钱铜道:“他脾气不好,不喜欢小孩儿,见了你会拧断你脖子。”
小姑娘被她唬住,紧缩着头,活像一只胖乎乎的橘猫。
钱铜被她的模样逗笑,摸了摸她的头,“小孩别问那么多问题,去玩吧。”
掌柜的正在内院盘点盐缸,听到消息赶出来,一面整理撸起来的衣袖,朗声招呼道:“七娘子来了。”
钱铜抬头唤道:“王叔。”
王掌柜正要找她,这几日家主为了知州府的亲事,四处奔走,忙得不见人影,他托人传了好几回话都没回,今日见钱铜来了,寒暄几句后,王掌柜便压低声音问:“这几日好几处庄子的人都来问话,盐价咱们要不要抬?”
朝廷派人过来的消息,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若真是来清算当年的账,四大家必然遭殃,钱家只怕再也拿不到盐引,这一批盐将是最后的一笔利润,得抓住时机,狠赚一笔。
盐价虽有明文规定,若想谋利,他们有的是办法。
“不抬。”钱铜道。
王掌柜诧异地看向她。
“一点风吹草动,便闹得风声鹤唳,人还没查过来,自己倒先急着落下把柄。”钱铜道:“劳烦王叔与各庄传个话,老夫人的吩咐,盐价不许抬,谁要敢在背地里搞名堂,钱家必不轻饶,皆按行规处理。”
怕王叔为难,又道:“三日后海棠楼见,他们有何异议,亲口与我说。”
年轻的少女说话时神色平静,不慌不乱,论岁数都能做各位掌柜的孙女了,身上却有一股能镇定人心的淡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底下的这些人私下都唤她为小主子。
钱家男丁稀薄,老大一家子出事后,余下的三房竟没一个男丁,家主三十多岁才得来一位姑娘,家主夫人的肚子再也没了动静。
家主不纳妾,将来唯有过继。
三房四房的妾室,如今正在拼命搏男丁,搏出来了,便是钱家未来的继承人。
在这之前,七娘子仍是小主子。
王叔应了令,忙派人去传话,见她没急着要走,便带她去看了库存里的积盐。
天色入暮,钱铜离开了盐庄,在附近的一间茶馆内简单用了晚食,接着去街头买了几块刚出笼的甜糕交给扶茵,“拿回去给姑爷,提醒他,今夜我不在家。”
她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
一日的功夫,宋允执大抵已将钱家的府邸摸清楚了。
他所住的地方乃钱七娘子的居所,同她的住所仅一墙之隔。
因新晋姑爷的身份,午后屋里来了一批一批的人,打水的、换茶的、擦地的忙个不停,目的为何,他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
粗俗之人,他不与其计较。
阿金被钱铜留下来后,成了宋允执的贴身小厮,遇见眼珠子太过分的,便抬脚踹向对方的屁股,“看什么看?是你该看的?”
“金兄饶命,小的错了。”小厮摸了摸屁股墩儿,面色嬉笑,毫无半点悔过之意。
这一幕落在从小家教严格的宋允执眼里,难以理解,鄙夷地收回视线。
商户就是商户,毫无规矩。
见他独自一人饮茶,谁也不搭理,阿金觉得无趣,走去院子里与修剪花草的仆人闲聊。
阿金问:“昨儿又输了多少?”
“什么叫又?”
“就你那手气,又菜又爱赌,一年到头都给咱七娘子白干了。”
“我乐意,总比你一个月月俸全都进了嘴,肚子里一过,什么也不留好。”
“谁说没留?你瞧瞧,我这结实的胳膊,大腿...”
宋允执不想再听到这些污秽之词,奈何两人学不会控制嗓门,他不得已起身,走去门前。
正挽着衣袖的阿金一愣,回头问:“宋公子怎么了?”
话音一落,便见宋允执双手握住门扇,冷冷地盯着他,“啪——”一声合上了门。
“姑爷生气了?”
惊愕又带了一些调侃的嗓音隔着门缝传进来,宋允执扶住额头,突然有种为何自己会在此,要受此等折磨的恍惚。
忍到天黑,门外的下人终于安静,不再聒噪。
宋允执坐在屋内,等夜色更深。
戌时末,房门被敲,“宋公子。”
宋允执冷眼看着阿金进来。
阿金无视他的不待见,笑呵呵地把手里糕点递过去,“娘子给宋公子刚买的甜糕,还热乎着呢,今夜庄子有点事,娘子明早再回,公子早些歇息。”
宋允执不接,阿金便把甜糕放在他身旁的木几上,安静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宋允执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钱家家主的书房他白日去过,路线已经摸透,但时候未到,不能打草惊蛇,他去了仅一墙之隔的院落。
先拿到白日的那几个账本,查清楚盐价,两日之内,他要让钱家成为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宋允执动作利落地摸到了主屋的后窗,因主子没回来,屋内没有点灯。
就着月光钻进去的那一刻,他鼻尖便闻到了一股属于女子的馨香,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完全不符,像极了雨后晨间刚绽放的月季。
钱家的这位七娘子似乎很喜欢花草,满院子都是,也不足为奇。
夜色太暗,他看不清,不知道她的屋内的陈设是不是如沈澈所说的那般奢靡无度。
奢靡又如何,很快便会夷为平地。
他开始翻箱倒柜。
小娘子的床榻也没放过,最后在木几旁的一个小匣子内,看到了白日的那几个账本。
厚厚一摞,在触手碰到的一瞬,他便察觉到了周围气息的不对劲,来不及等他做出反应,黑暗中一道火折子突然亮起,霎时照出了正坐在对面蒲团上的小娘子。
她静静地盯着他的手,面容平静,嗓音没有一点温度,“给你点灯了,看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青年的脸色僵硬。
落在账本上的五指一蜷,缓缓收回来,隔着跳跃的零星火光与小娘子冰凉的黑眸对峙。
不用想,今夜明显是针对他设下的一场局,等着他上钩。
他低估了她的防备心。
既然失败了,没什么好说,只能硬碰硬,他摸向腰间铜剑。
钱铜依旧举着手中的火折子,不慌不忙,看着他的动作,“三。”
宋允执不知道她在数什么。
“二。”宋允执感觉腹中一刺。
“一。”
随着她最后一声落下,他腹中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剧烈的痛楚让他生出了嗡嗡耳鸣,剑没抽出来,先跪倒在了地上。
钱铜这才起身,点亮了屋内的灯盏,缓声道:“金蝉之毒,你以为我骗你的?”
宋允执脸色苍白,浑身经脉被撕扯,连瞳仁一时都没有办法聚拢。
她不是说此蛊只会使人全身麻痹?
她就是个骗子!
钱铜提着灯盏,慢慢靠近他,蹲下来歪头看着他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冷汗,问出了他心里的疑问:“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一句真话?”
那就对了。
“你要乖乖把那甜糕吃了,便没有这番痛苦。”她看着他挣扎,那双白日被阳光浸透说要与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眸子,此刻冷漠的没有半丝感情,“而如今,你就受着吧。”
青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双目因疼痛和愤怒充满了血丝。
他要杀了她!
他还倔?
钱铜不信邪,非要杀一下他身上的冲劲。
此时的青年毫无招架之力,轻易就能被人推到,小娘子把他按在地上,一双手捏住他的脸又捏又搓,“今日离开前我便警告过你,不要让我失望,三番两次落在我手上,还不认输...叫你不服气,叫你深更半夜偷账本,不让你疼一番,学不会乖乖听话...”
她不仅狡诈,她还恶。
曾经高高在上的宋世子,世人眼里圣洁的月光,从不知失败为何滋味,哪里受过如此侮辱,在被她捏住脸的那一刻,宋允执眼冒金星,脑子已被搅成了一团乱窜的火焰。
他要杀了她。
要将她碎尸万段。
“说,还偷不偷?”
青年咬紧牙关。
钱铜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不说不会给你解药。”
“不、偷。”
宋允执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说出那两个字的,说完之后,几近于模糊的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