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将军府前厅仍有喧哗声传来。
新房桌上的合卺酒也还未撤,酒杯满满当当的,似是未曾被人动过。
丫鬟小心看了眼从几个时辰前进房起,便不吵不闹安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讪讪道:“将军许是今日成亲太高兴,与人喝醉了,这才一直没来完礼,郡主且再等等,婢子去前面催一催。”
“有劳你了。”
盖头下传来的女声温柔,听起来并没有迁怒于她这个下人,丫鬟暗自松了一口气,福了福身便匆匆出去了,同时心里忍不住对着自家将军有些埋怨。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幸好这是位好脾气的主儿,不然就冲着自家将军这连合卺酒也迟迟不来喝的冷淡态度,换作上京其他任何一位闺秀,怕不是要委屈到当场哭着闹着回娘家了。
那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定会被牵连受罚!
丫鬟的脚步匆忙,门被推开,又被从外关上,新房里独留一片烛火噼啪的宁静。
将军府似是规矩森严,除了刚刚负责守夜的丫鬟之外,并没有其他下人随意进来。
等了一会儿,见方才的丫鬟还没回来,李昭容轻轻揭开盖头一角,露出一张描了新娘子妆容的娇艳脸蛋,悄悄透了口气儿。
这成婚的繁缛礼节着实磨人。
今日天不亮的时候,她便被宫里的嬷嬷从床上薅起来,又是梳头又是点妆的,连早食都没能顾得上垫一口,就被匆匆塞进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到了这里。
到现在,早已是又累又饿。
原以为拜完堂行过合卺礼之后,她便能吃些东西然后躺下歇息了,结果身为今日主角的另一人却迟迟不来,摆明了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李昭容动了动坐得发麻的双腿,扫了屋内一眼,试图找点能吃的东西。
但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屋子主人的吩咐抑或是喜好,入目之内,房间里并没有摆什么象征喜庆的瓜果,就连办喜事时常见的点心盘子她也没瞧见。
整间屋子的内室陈设极其简单。
除去一扇隔断用的怪石兰草屏风之外,剩下的,便是一张堆了几本兵书的案几,一只装了杂物衣裳的柜子,和一张摆了酒壶酒杯的八仙桌并几张凳子,以及自己身下朴素到毫无纹饰的拔步床。
要不是那盛了合卺酒的酒杯上尚还贴着大红的囍字剪纸,她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间婚房。
她轻轻揉了揉自己饿得火烧一样疼的肚子,决定还是再忍忍。
过了会儿,刚刚出门去催促的丫鬟似乎回来了,听见脚步声,李昭容连忙放下手。
盖头稳稳地落下来,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盖头挡着视线,耳朵便格外灵敏。
丫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试探道:“将军还在前头和朝中大人们喝酒呢,郡主且再等等?”
这是没催着人反被赶回来了,李昭容了然,尽力压下腹中疼痛,勉强笑笑说:“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了。”
丫鬟受宠若惊地回道:“郡主言重了,都是婢子应该做的。”
丫鬟说完,便退到门边继续守着了,新房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似乎前厅的热闹与这里从来无关。
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屋子里,灯台里的红烛燃了一半,夜色渐深。
丫鬟已经困到倚在门框上睡着了,而李昭容还依旧保持着规矩的姿势,端坐在喜床上。
如此,就算是谁在此时忽然闯进来瞧见,也是绝对挑不出错儿的,非得称赞一句稳重端庄不可。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快要撑不住了。
头上的礼冠太重,身上的婚服太沉,饿过头的肚腹太疼。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边,试图将自己当作一具无知无觉的人偶,努力无视掉那些不适的感受。
而等着等着,等得久了,竟也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坐着睡了过去。
直到院子外响起一阵动静,似是有人正往新房这边的方向而来。
“邢兄真是好兄弟,竟然肯放下娇滴滴的新娘子,来陪我们这些个同僚喝个痛快,够义气哈哈哈!”
“去去去!你个还没成婚的光棍,赶紧滚到边上去,故意打搅人家小两口春宵一夜是不是?我说怪不得刚刚你使劲给承州灌酒呢,感情你小子憋着坏呢!快吃我一拳!我替承州好好教训教训你个龟儿子!”
“都别吵吵了!没个正经样子,小心明早御史又参你俩一个行事不矩!承州大喜的日子,你俩别在这儿瞎闹!”
几人笑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至新房内,正打着盹儿的李昭容闻声醒来,脑袋却还不太清醒,听得迷迷糊糊的。
这是参加喜宴的宾客陪着新郎官到后院来了?
所以,迟迟不愿露面的他,终于肯回来和她完成合卺礼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道淡漠的声音随之在门外不远处响起,似是带着些许讥嘲。
他道:“盲婚哑嫁,何喜之有。如若脾性不合,只会徒生怨憎,最后两看相厌,闹得家宅不宁,家族蒙羞,哀事罢了。”
???
这说的什么鬼话?
屋内,原本坐在喜床上昏昏欲睡的李昭容蓦地清醒,瞬间坐直了身体。
门外静默了一瞬,气氛似是有些尴尬。
方才说话的同僚讪讪一笑,打着哈哈,递了个台阶找补道:“承州这是喝醉了,说胡话呢,我观郡主举止落落大方,以后必定是位温柔贤淑的贤内助,怎么会闹得家宅不宁,承州多虑了哈哈哈。”
其余人随之附和。
那道淡漠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但愿她是。”
“……”
屋内,同样被动静惊醒的丫鬟听见门外的那些话,隐隐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李昭容自然也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她用力攥紧掌心试图平静,可折腾了一整天的疲累,和被故意晾了一晚上的憋屈却怎么也压不住,此时齐齐涌上来堵在喉间,堵得她心口闷疼。
没等她多想,门被推开。
“将军。”
“那婢子先退下了。”
丫鬟的声音响起又远去,待门被合上,屋内便只剩下她和邢焱二人。
因心里憋着气儿,本该出声相迎的她没动作,挺直了脊背,一声不吭地坐在喜床上。
邢焱也站着没说话,似是在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静默的气氛在彼此之间缓缓流淌,仿佛是无形的较量,谁也不肯先退一步主动开口。
直到红烛烛芯爆开的噼啪声将她的理智拉回。
算了。
终究是成了亲,这么僵持着对她没好处,忍一忍罢。
盖头下的李昭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懂事些。
她轻声开口,主动递出了台阶,道:“郎君,夜深了,该喝合卺酒了。”
以及,该揭盖头了。
头上蒙着这东西一整天,她都要被闷得喘不过气来了。
谁料,邢焱闻言扫了眼桌上的酒杯,并没动作,只是沉声道:“你我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陛下以边州军的补给为挟,一道圣旨强行塞给邢家的。这里没有外人,郡主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们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今后,在外人面前,我们二人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在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莫要妄图借着将军夫人的名义替宫里行打探监听之举,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淡淡问:“你,可有异议?”
李昭容闻言,简直恨不得朝一刻之前的自己狠狠甩一巴掌!
让你嘴贱!还腆着脸主动示好!感情人家都把她当成老皇帝派来的细作了!
盖头下面,李昭容气到指尖发抖,却愈发挺直了脊背。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不卑不亢道:“郎君多虑了,既已成亲,本该夫妇一体,相敬如宾。”
没有想象中的大吵大闹。
未曾料到她竟这么轻易地应了,邢焱一时默然。
望着喜床上乖巧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他有些迟疑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否太重,沉默了会,稍稍缓和了语气道:“郡主既已入我邢家门,只要安分守己,不违邢家的规矩,不学那些后宅妇人无端生事,我自会给你应有的尊荣和体面,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听到他这番疑似安慰的话,李昭容哑然,却也渐渐冷静下来。
如此,好话歹话都让他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或者说,她一个无权无势空有郡主名头的人,又哪里来的资格去挑剔些什么呢?
没有人会为她出头的。
也是她昏了头了,这些日子被天上掉落的郡主头衔砸晕了脑袋,忘乎所以了。殊不知别人冷眼看得门清,怕是都在心里笑她分不清谁才是那个高枝!谁才是那个握有话语权的人呢!
她居然刚刚还在人进门时故意不说话置气,真是井里的王八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攥到发白的指尖轻轻松开,她垂下眼,掩住那些翻腾的情绪,低声回道:“那便多谢郎君了。”
二人一时无言。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有小厮着急敲门,似乎小声禀报了什么。
而后,邢焱似是看了她一眼,也随之离开了。
憋着一股气坐在喜床上的李昭容又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直到有丫鬟进来收拾行囊,方才被告知——
原来邢焱早已换了戎装,离开了将军府,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到了城门口,马上就要出发去南疆了!
也就是说,他又一句话没说,就把自己不、管、不、顾地晾在这里了!
方才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会给她应有的体面,原来都是骗人的!
身为便宜后爹的老皇帝把她当作垃圾一样从冷宫踢到这里,稀里糊涂嫁的夫君也把她当作空气一般无视。
感情都是看她身后无人撑腰,所以就逮着她一人欺负?
她都已经能想象到明日一早起来,上京的人会在背地里怎么笑话自己了——
【就是那个昭容郡主,成婚当晚就成了弃妇,笑死人了!】
【啧啧啧,我猜估计是有什么隐疾在身上吧,要不然怎么这么遭人嫌呢?】
【要我说啊,这等子弃妇,就该一顶轿子送去尼姑庵里清修才是,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不行!决不能落到如此境地。
李昭容深吸一口气。
既无人帮她,她便自己帮自己!
她蓦地站起身,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红盖头。
迎着丫鬟惊吓又夹杂着惊艳的目光,她坚定地开口:“我要见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