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到底是身在陌生的府邸,天还没亮的时候,李昭容便早早地醒了。
许是昨晚生了一肚子闷气,醒来后,她躺在床上想要闭眼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唤了丫鬟梳洗,提前穿戴好衣裳准备着。
她没忘记,新妇第二日,需得向众长辈敬茶,敬完茶,这成婚的礼节,才算真正走完。
辰时刚过,大厨房送来早食。
精致的白瓷小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琳琅满目,就连御膳房也难得一见的腕粗的海参,在这里却只被做成了普普通通的佐粥小菜。
只这一点,便能窥见这将军府的底蕴与贵气。
李昭容也确实饿得有些架不住了,昨日兵荒马乱地累了一天,待到夜里,她精疲力竭地从城门口回到府里能歇息时,大厨房早就关了火了。
她作为一个新嫁娘,也不好刚来就破了规矩,只好找丫鬟要了些喜宴上多准备的糕点,随便吃了几块垫一垫,就漱口睡下了。
到了这会儿,可以说是腹内空空如也,已经到了可以敲锣打鼓的地步了。
将军府的厨娘手艺不错,李昭容连添了两碗软糯的小米粥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惹得过来收拾碗碟的小丫鬟好奇地偷偷瞧了她的肚子几眼。
李昭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淡定地打赏了些喜钱。
小丫鬟接了喜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她心下微松,转头却也有些发愁。
喜钱是她一早在宫里托人准备的,一颗颗精致的银瓜子,没多重,就是图个好看吉利。
她知道,勋贵人家和宫里一样,向来都有打赏下人的习惯,而像自己这样刚入门的新媳妇,本就身份尴尬,如果出手再小里小气的,定是会被瞧不起的。
可她嫁妆里现银不多,大多是有宫中印记的死物,譬如花瓶器皿、屏风挂画之类的摆件,中看不中用。
所以能拿出些银子打点银瓜子作赏钱,对她来说,已是勉强。
再多,便没有了。
但她孤身一人新到了偌大府邸,处处都是需要用银子的地方。
现在的她,倒还尚且能应付过去,但长此以往,若仍旧还是没有任何进项的话,怕不是要坐吃山空闹出笑话来了。
可惜,没给她太多发愁的时间,早食一过,便该去前厅敬茶了。
将军府占地很大,有东西两院之分。
昨日丫鬟领着她去东院找贺氏时,在路上她主动问了问,丫鬟便也简单和她提了两嘴。
东院为长房,是邢焱的父亲这一脉,膝下育有一子一女,皆为嫡出。
长子便是邢焱,也是整个邢家的孙辈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个;次女叫做邢莹,行五,年纪较小,她还未曾见过,但听丫鬟的语气,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相处。
而西院那边,则是次子那一脉,也就是邢焱的二叔一家。至于其余的庶支,分散而居,丫鬟没有多说。
除此之外,身为邢焱祖父的老侯爷早年征战沙场,后来因伤退下来后,便开始醉心礼佛,常年外居于上京城外的平安寺中,平时基本不在家里。
总的说来,整座府邸可谓是人丁兴旺。
绕过曲折的长廊,又穿过花草繁盛的小花园,终于抵达了前厅。
甫一进门,李昭容便瞧见了厅内乌泱泱的一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着的,站着的,听见动静全都“唰”地一下朝她看过来。
被这么多人齐齐盯着,她顿时倍感压力,但面上却也只能装作镇定而淡然的模样。
她知道,自老皇帝赐婚那日起,上京关于她身世的流言便从未断过,有好有坏,有真有假。
许多人都不相信圣旨里写的,所谓她是远游在外的某个皇叔留在皇宫里的女儿的那套说辞,都在偷偷打听,试图找到她的真正来历,以此来权衡对她的态度。
所以,单是冲着那些背地里盯着她的眼睛,今日她便绝不能露了怯。
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她微笑上前。
老侯爷今日照常不在,李昭容便先给邢父与贺氏敬茶。
邢父看起来很和气,对她道:“承州做事太不通人情,竟昨晚就走了,也不晓得多留段时日,委屈你了。以后等他回来了,我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李昭容十分得体地回道:“都是为了朝廷公务,儿媳明白的。”
邢父闻言,神色更加满意了,点点头,告诉她以后如果在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
贺氏倒是态度看起来和昨晚初见面时一样冷淡。
只是,在喝完茶,照例给了她一对玉镯子后,忽然冷不丁地提起了昨晚她深夜出府的事。
众人听闻,脸上皆露出了惊讶,邢父似乎也还没来得及从下人口中知道这回事,原本和善的表情当即收起来,皱眉看向她,神色似有不虞。
贺氏淡淡道:“虽你一片赤诚,心念承州的安危,就算说出去也称得上是一番美谈,但新妇深夜出门终究于理不合。你自去抄写几份《女戒》,牢记下次再不可如此行事。”
“郡主,可有异议?”
最后这似曾耳熟的话令李昭容一怔,但随即,她便体会到了其中深意。
这是贺氏在为她昨晚有些出格的行为作出解释,也让这事在众人跟前过了明面,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即便是于理不合,那也是身为邢家大太太并郡主婆母的贺氏亲口允许的。
这般掩在冷淡神色之下的善意,她有些感动,也十分感激。
她朝上首深深一拜,恭敬回道:“母亲说的是,儿媳受教了。”
而邢父的脸色在贺氏说到“美谈”二字时,便缓和了许多,此时又见到她恭敬认罚的态度,便重新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到此,这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贺氏便指引她给其余的长辈们敬茶。
敬到一位衣着打扮格外阔气的妇人面前时,妇人直接从手腕上撸下来一只小拇指粗细的镶红宝金镯塞到她手里。
观其价值,大概在场之中仅次于贺氏给的那对玉镯。
这般重礼,李昭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坐在上首的贺氏道:“这是你二婶。”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二婶。”
只是这礼行到一半,她便被拉起来。
孙氏抓着她的手满脸堆笑道:“哎哟,哪有郡主给我行礼的道理,快折煞婶婶我了。瞧瞧,多俊俏的人啊,大嫂我可真羡慕你,得了这么个俊俏的儿媳。”
李昭容微微低头,作出一副害羞的新嫁娘模样。
孙氏十分热情,拉着她不松手,道:“我一见着郡主啊,就心里喜欢得紧。郡主可还有其他什么兄弟姐妹?我家那个混不吝的还没定下来呢,回头郡主也给介绍介绍?”
李昭容还未回答,站在贺氏身旁的一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就率先开口道:“二婶怕是忘了,昨日我这嫂嫂可是宫里嬷嬷来送嫁的,那兄弟姐妹自然是几位公主和皇子殿下咯,二婶是想让四哥放弃科考去尚公主吗?”
邢莹脸上笑嘻嘻的,一副童言无忌的样子道:“哦,差点忘了,四哥是庶出,要想尚公主,还是得多努努力才能朝大哥看齐呢,二婶没事多督促督促呀,侄女我等着喝喜酒呢。”
气氛霎时冷下来,众人鸦雀无声。
邢父自始至终都笑呵呵的,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其中的机锋,倒是贺氏皱了皱眉,警告地看了邢莹一眼。
邢莹撇撇嘴,扭过头不说话了。
孙氏的脸上有些尴尬,打着哈哈将话搪塞了过去。
李昭容心底有些猜测。
邢莹作为邢焱的妹妹,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毫不遮掩自己对孙氏的敌意,大房和二房怕是有些她尚不清楚的过节,看来自己以后得谨慎对待了。
和长辈们敬完茶,便到了平辈间的见礼。
邢家尚无重孙辈,李昭容便一视同仁地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了十几套文房四宝,这也是她思前想后才琢磨出的礼物。
虽然寻常,却也最不容易出错。
李昭容让丫鬟把一早准备的礼物端上来。
邢莹本来还很期待,结果接过去看见是笔墨纸砚后,嘴角立马落了下来,脸上很不高兴,鄙视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随手把东西塞给了身旁的丫鬟拿着。
摆明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倒是站在孙氏身旁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规规矩矩地行礼接过东西,而后腼腆地对她笑:“谢谢郡主嫂嫂,我很喜欢。”
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孙氏在一旁介绍道:“这是我家老二,老四还在书院里,我先帮他收着,回头再让他亲自去拜谢郡主。”
李昭容礼貌应好。
敬过茶,送完礼,众人便散了,李昭容也准备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从前厅离开时,邢莹昂着下巴,目不斜视地路过她走了。
和昨晚一言不发便离开的邢焱一样,兄妹二人这般都将她当做空气似的如出一辙的态度,令李昭容气闷之余,也微微有些无奈。
但她倒是不会和一个年岁还轻的小姑娘计较什么。
倒是刚刚向她示好的二小姐邢雨拦住了她,对她福了福身:“郡主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