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我看见他俯身为我换冰毛巾,垂落的刘海扫过我眼皮时,像天使掠过人间的翅膀。
我烧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像被水晕开的墨迹,模糊不清。可唯有哥哥的轮廓是清晰的, 他微微蹙起的眉,抿紧的唇,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拧干毛巾,又将它叠成规整的方块,轻轻贴在我滚烫的额头上。
“三十九度二…”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无力的责备, “让你多穿件外套,偏不听。”
我想反驳,可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只能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窗外,雪落得更密了,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指尖在轻轻叩门。
哥哥叹了口气,指尖拨开我汗湿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指腹有些凉,蹭过我发烫的皮肤时,我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冷?” 他问。
我摇头,却又在下一秒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哥哥没再说话,只是起身去衣柜里翻找。我眯着眼看他翻动的背影,肩胛骨的线条在单薄的居家服下若隐若现。
他总说自己不怕冷,可明明指节都冻得微微发红。最后他抽出一条厚厚的毛毯,是我们去年冬天在夜市地摊上买的,灰蓝色,边缘已经有些起球。他抖开毯子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我闻到上面残留的洗衣粉味道,还有独属于他的、温暖的体温气息。
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早已做过无数次,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小到大,我每一次生病,都是他这样照顾我。
小学那次肺炎,他逃课背我去医院,瘦弱的肩膀硌得我胸口发疼;初二半夜胃痛,他骑着自行车去三条街外的药店买药,回来时头发上结满了冰碴。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我在发烧。
这一次,我的脑子混沌得像一锅煮沸的糖浆,所有压抑已久的念头都浮到表面,咕噜咕噜冒着泡。
这一次,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我一定会被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活活烧死。
“哥…” 我哑着嗓子叫他,声音黏连得不像话。
“嗯?” 他低头看我,睫毛在台灯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阴影落在我脸上,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
我盯着他的嘴唇。他的唇形很好看,不薄不厚,唇角微微上翘,即使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点温柔的弧度。此刻因为担忧而微微抿紧,显得比平时更红一些,像是雪地里突然出现的一粒朱砂。
我想吻他。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又像野火般瞬间燎原。我烧得头晕目眩,理智早已被高温蒸发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记忆突然闪回上周的雨夜,他背对着我换衣服时凸起的脊椎骨;想起他教我数学题时,钢笔尾端在草稿纸上戳出的小小凹痕;想起某个清晨我装睡时,他替我掖被角的手指无意擦过我的下巴。
反正我发烧了。
反正我可以假装不记得。
反正明天太阳升起时,这场雪就会融化得无影无踪。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棉质布料在我掌心皱成一团,像极了被我揉碎的道德感。
哥哥显然没料到我的动作,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我拽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在我身上。他单手撑住床沿,手背绷出几道青筋,眉头皱得更紧:“裴离,你…”
我没让他说完。
我仰起头,吻了他。
他的唇比我想象中还要软,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凉凉的,像是一小块冰,短暂地缓解了我体内灼烧的热度。
我笨拙地贴着他的唇,不敢动,也不敢呼吸,生怕稍微一用力,这个梦就会碎掉。原来人的嘴唇是这样的触感,原来接吻时真的能听到血液奔涌的声音,原来他呼吸时鼻翼会轻轻翕动,扫过我的脸颊像蝴蝶振翅。
哥哥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窗外雪落下的簌簌轻响。雪花在窗棂上堆积成柔软的弧度,而我的灵魂正在这方寸之间分崩离析。
然后,他猛地推开了我。
“裴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明显的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无数个深夜里,把脸埋进他睡过的枕头偷偷喘息;记得每次他揉我头发时,我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颤抖;记得语文课本里《雷雨》那篇课文,我在周萍和四凤的对话旁边画了无数道指甲痕,
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我眨了眨眼,故意让眼神涣散,露出一个迷糊的笑:“哥…你嘴唇好凉,好舒服…”
哥哥死死盯着我,像是在判断我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清醒着犯浑。他的耳尖红得几乎能滴血,呼吸也有些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注意到他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像是要把什么话硬生生咽回去。
我继续装傻,甚至故意蹭了蹭他的手,像小时候撒娇那样:“哥,我难受…”
他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些,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情绪。最终,他闭了闭眼,重新拿起毛巾时,我发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连带着毛巾也跟着轻轻颤动。
他的嘴唇还红着,比刚才更甚,像是被什么烫过一样,下唇还有一道浅浅的齿痕——是我刚才不小心咬到的吗?
“…躺好。”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只是嗓音比平时哑了几分,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我去给你倒水。”
我乖乖躺回去,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又回来。厨房的水龙头发出吱呀声响,玻璃杯磕在茶几上清脆一响。这些日常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仿佛被这场雪无限放大。
他信了。或者说,他选择相信我是烧糊涂了。就像我相信他每次加班晚归真的是因为工作,就像我们都相信那些深夜无意识的拥抱只是兄弟情深。
水杯递到嘴边时,我趁机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跳得好快,一下下撞击着我的指尖。我小口啜饮着温水,从杯沿上方偷看他——他的睫毛垂得很低,在眼下投出两片阴翳,像是要给自己的情绪装上闸门。
我突然有点后悔,又有点隐秘的满足。我吻到他了。哪怕只有一秒。哪怕他以为这只是高烧下的幻觉。这个秘密会像雪花落在舌尖般迅速消融,但那一瞬的冰凉会永远烙在我的记忆里。
窗外,雪依旧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又或者,它早就存在,只是我们一直假装看不见。就像衣柜深处那盒他从来不用的素描本,就像我书桌抽屉里锁着的、写满他名字的笔记本。
哥哥沉默地换着毛巾,我假装昏昏欲睡。温热的毛巾又一次覆上额头时,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混着窗外的风雪声,轻得像一句幻觉:
“...等你退烧再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有些事,天亮之后,谁都不会再提。
但雪化了之后,大地会记得每一片雪花坠落时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