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林念是被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硬生生从睡梦里拽出来的。那声响又急又密,活像有谁在她太阳穴上敲锣打鼓。
她烦躁地把头埋进枕头深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可那喧嚣穿透力极强,固执地往她耳朵里钻。
“没完了是吧……”她瓮声瓮气地抱怨,连续几周被这“良辰吉日”的噪音骚扰,起床气积攒得快要爆炸。已经连续三周,被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让本就起床气很重的林念像一座随时喷发的火山。
尤其最近附近施工到了刷漆环节,闻到甲醛味道就会头痛的林念更是难受。她挣扎着爬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触感让她稍微清醒。
推开窗户想透口气,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化学制剂味道猛地涌了进来,混杂着鞭炮燃尽的硝烟味,直冲脑门。
她立刻关紧窗户,可那味道仿佛已经黏在了鼻腔黏膜上,挥之不去。前几日去那家新开半年的商场,回来后头痛欲裂,后知后觉才明白是久久不散的甲醛作祟。此刻,熟悉的闷痛感又隐隐在太阳穴后侧开始鼓胀。
她颓然倒回床上,用枕头死死压住耳朵,像只鸵鸟。世界混沌一片,只剩下恼人的噪音和身体不适带来的烦躁。不过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最近还是有好消息的。
忙碌的几个项目终于都陆陆续续收尾,终于迎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上班终于可以和自己的搭子聊聊八卦,再偷偷玩一会儿手机,制定一下旅行计划。
日子如常过着,可是突然闲下来,让人开始有空胡思乱想。尤其最近朋友们刚好处于忙碌的阶段,或是工作,或是忙着走入人生下一个阶段,让约不到人一起的林念苦不堪言。
闲下来的时候也在想,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或许真的在这个阶段,只有一个合适的伴侣,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孤单。
享受孤单,在林念这里,似乎一直是个伪命题。
至于那个人,林念不允许自己想起哪怕一瞬间,不是他给不了林念什么,而是林念不想玷污这段曾经过程也算美好,可以为青春浓墨重彩一笔的回忆。
毕竟现在想要如何,第一反应已经不是其他,而是车子、房子、工资学历。庸俗的人生就会有一些庸俗的条件。但理想主义的林念其实很好哄,吵架时的一个拥抱,偶尔出现的惊喜。林念要的很少,却也要的很多,起码现在,林念不想委屈自己。
直到日上三竿,楼下的喧嚣才渐渐平息。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林念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她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安静躺着的手机。
屏幕亮起,是师兄师兄发来的消息:“学妹,今天天气不错,中午有空吗?学校西门新开了家川渝老火锅,听说毛肚和鸭血一绝,要试试吗?”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窗外阳光正好,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敲出回复:“好呀师兄,几点?餐厅见。”
起身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不再胡思乱想,眼下的青黑被遮瑕膏仔细掩盖,唇瓣点着柔和的豆沙色,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添了几分慵懒的温婉。
海城大学西门外的火锅一条街,烟火气永远是最浓的底色。空气里弥漫着牛油锅底的霸道香气,混合着各种食材翻滚的热烈味道。
林念推开那家新开火锅店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花椒、辣椒和食物鲜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初秋傍晚的微凉。
“学妹,这边!”师兄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挥手示意。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笑容干净温和。
林念快步走过去,裙摆带起一阵微风。“抱歉师兄,等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师兄帮她拉开椅子,动作自然妥帖,“这家店生意太火爆,还好我提前订了位。”
“看来是托师兄的福了。”林念笑着坐下,目光落在菜单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图片上。
“上次匆匆忙忙,都没机会好好聊聊。”师兄将烫好的餐具推到她面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熟稔,“今天可得多吃点,补偿一下。听说你爱吃毛肚?他家的招牌是水牛毛肚,七上八下,脆得很。”
“那我可得好好鉴定一下。”林念接过菜单,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菜名,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食物和眼前温和健谈的师兄身上。她点了毛肚、鸭血、虾滑,又加了一份师兄推荐的鲜切牛肉。
红油锅底很快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热烈的泡泡,氤氲的白色蒸汽袅袅上升。两人隔着薄薄的雾气交谈。师兄谈吐风趣,知识面很广,尤其聊起他研究的天体物理领域时,眼中闪烁着纯粹而专注的光芒。
他讲起实验室里一次失败的观测,因为一颗流浪小行星的意外闯入,反而让他们捕捉到了意想不到的数据,言语间没有丝毫抱怨,只有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对未知的兴奋和包容。
“所以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师兄用漏勺捞起烫得恰到好处的毛肚,放到林念的油碟里,“有时候看似是挫折,换个角度,也许是宇宙给你的惊喜彩蛋。”
林念夹起那片裹满香油蒜泥的毛肚送入口中,果然鲜嫩脆爽。滚烫的食物熨帖着肠胃,也似乎稍稍熨平了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褶皱。
她听着师兄温和的声音,看着他镜片后认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刻意为之的“推进一步”的念头,好像也自然了一些。
“师兄说得对。”她咽下食物,端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生活大概也是这样,需要一点意外和不同的视角。”
“比如,”师兄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星图APP,屏幕上是浩渺璀璨的虚拟星空,“你看,我们觉得太阳系很大,但在银河系里,它只是猎户座旋臂上一个小小的光点。烦恼也一样,放在更大的尺度里看,或许就没那么难以承受了。”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一颗遥远的蓝色星球在指尖旋转。
林念看着那抹深邃的蓝,微微有些出神。曾几何时,也有人和她躺在操场的草坪上,指着夏夜的银河,告诉她北斗七星的位置。那时的星光落进眼里,是滚烫的。
她猛地眨了下眼,将酸梅汤杯握紧了些,冰凉的杯壁沁着掌心。“很漂亮的APP。”她笑了笑,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师兄很会安慰人。”
话题在美食、校园趣事和各自专业领域轻松地切换。师兄确实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林念努力地回应着,笑靥如常,仿佛那些沉重的过往和复杂的情绪,都被这火锅店的热闹喧嚣暂时隔绝在外。她甚至主动聊起了自己工作里遇到的一些奇葩客户,绘声绘色,引得师兄也忍俊不禁。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看似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悄无声息地沉了下来。
一顿饭吃了近两小时。走出火锅店时,林念才惊觉外面天色已然大变。下午还晴好的天空,此刻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严密地覆盖着,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潮湿而闷热,风里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气,吹得行道树新黄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不安地预警。
“看样子要下大雨。”师兄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学妹带伞了吗?”
林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面除了手机、钥匙和口红,空空如也。她有些懊恼地摇头:“没有……出门时还好好的。”
“我送你吧。”师兄立刻说,“我的车就停在学校西门那边停车场,走过去几分钟。”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海城大学西门。
“不用麻烦师兄了,”林念连忙摆手,她不太想麻烦别人,尤其这种“推进一步”的尝试才刚开始,分寸感很重要,“我打个车就好,很快的。”
“这天气,打车怕是不好打。”师兄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而且雨随时可能下来,几步路的事,别淋着了。走吧。”他率先迈步,朝着马路对面走去,姿态自然。
林念不好再推辞,只得跟上。风更大了,吹得她米白色的裙摆紧贴在腿上,发丝也被吹乱,黏在脸颊。过马路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马路对面海城大学西门那排高大的梧桐树。
浓密的树荫下,光线晦暗。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陈松。
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长款风衣,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料峭。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熨帖的黑色衬衫。他微微倚靠着粗壮的梧桐树干,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他的目光,穿透傍晚昏昧的光线和扰攘的车流人流,精准地、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像带着实质的重量。
林念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了几分,紧紧跟在师兄身侧。
她目不斜视,嘴角甚至还努力维持着和师兄说话时尚未完全褪去的弧度,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错觉。
雨点,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无形对峙中,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
起初只是稀疏的、豆大的雨点,噼啪几声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紧接着,仿佛天河决堤,密集的雨线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风卷着雨水抽打万物的狂暴声响。
“糟了!”师兄低呼一声,立刻脱下自己的薄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林念头上。
只是一瞬,林念便默许了这一行为,甚至默契的向里靠了靠。
雨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在疾驰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的光晕在积水的路面上破碎、荡漾、拉长成诡异的光带。
终于跑进停车场,找到师兄的车。他拉开车门让林念坐进去,自己也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座。
暖气吹出的风带着微微的塑料味,但总算带来一丝暖意。林念报出地址,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一切,城市的轮廓在疾驰中拉长、扭曲、消失。
额角被冷雨激得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地牵扯着神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梧桐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她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该有的思绪甩出脑海。
车子在雨夜的街道上穿行,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刮开又迅速被雨水覆盖的玻璃。师兄专注地开车,没有试图再找话题。这份体贴的沉默,让林念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终于抵达林念租住的小区楼下。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癫狂。
“谢谢师兄,今天麻烦你了。”林念解开安全带,不再犹豫的告别后快速推门下车。
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裙子瞬间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单元楼入口旁,那一片被高大绿植和墙壁阴影彻底吞噬的黑暗角落里,雨水顺着生锈的雨水管哗哗流淌,像一道小小的瀑布。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缓缓踱了出来。
相顾无言,终于,林念选择漠视的离开。
“为什么总不记得带伞,头又痛了怎么办?”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林念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林念有偏头痛,不能吹风,不能淋雨,但又喜欢吹风,懒得带伞,都已经快忘记,从前陈松的包里总有一把伞,一顶帽子。
她再也无法忍受,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她不想,不想让眼泪在这里决堤,不想让自己在外面狼狈。
手腕却在下一秒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
那只手湿漉漉的,带着雨水的寒意,力道却大得惊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铁钳般箍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将她向后拽去!
林念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同样冰冷、却又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热度的怀抱里。陈松身上湿透的衬衫紧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布料下是滚烫坚实的肌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正重重地撞击着她的后背,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他另一条手臂如同铁索般猛地箍上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死死地禁锢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冰冷湿透的衣物紧贴在一起,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像点燃了某种引信,激发出一种燎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灼热。
“怎么是湿的呢?他不是在屋檐下面吗?”林念在心里默想,一时忘了反抗,只考虑要不要让这人上去吹干再走,小心感冒。
“你管我?”短暂的僵滞后,林念终于反应过来,回了一句。
陈松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铅块,沉重地砸在两人之间,“你想让谁管你?”
林念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穿了伪装,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搡在他湿透的胸膛上,然后努力用最冷静的语气说道:“我不用任何人管,陈松,到此为止吧”
“陈松,我不接受异地恋的,到此为止吧!”五年前林念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时空交叠,似乎将痛苦也一并叠加。
他低下头,湿透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他抓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不再是愤怒的钳制,更像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濒死的用力。
林念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那擂鼓般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料撞击着她,震得她心口发麻。
她不再挣扎,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试着把孤独藏进耳机,用琴键代替
写不下的真实姓名,终于
天总会晴,我爱下雨
像得了怪病,怎么还不清醒”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她无处安放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