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青协活动如约而至,志愿者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去市郊的敬老院。
大巴车上,林深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谢淮紧挨着他坐下,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将他和后面虎视眈眈的马骁理和陈俞隔开。
林深全程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到了敬老院,分组行动。
林深和谢淮分在“陪聊组”,负责陪伴几位相对孤寂,行动不便的老人。
起初,林深还有些拘谨,不太会找话题,但当他走进一位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的老爷爷房间时,脚步突然顿住了。
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褪了色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模糊的“劳动模范”字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爷爷,您……喝水吗?”林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小心翼翼地往那个搪瓷缸里倒水。
动作略显笨拙,但异常认真。
老爷爷没说话,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
林深把倒好的温水轻轻递到老人手边,看着他颤巍巍地接过去,小口小口地抿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人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照亮了那个搪瓷缸子上的红字。
那一刻,林深仿佛看到了自己记忆深处的爷爷。
他记得,爷爷也有这样一个搪瓷缸,宝贝似的用了很多年。
小学放学,爷爷总会蹬着他那辆破旧的小三轮来接他,他会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塞给林深:“深仔,去买点零嘴吃。”
林深就攥着那带着爷爷体温的五块钱,坐在三轮车后斗的小板凳上,一边晃荡着小腿,一边啃着刚买的辣条或冰棍。
夕阳把爷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爷爷的后背并不宽阔,却像一座沉默的山,是他童年最安稳的依靠。爷爷身上总带着泥土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那是林深记忆里最温暖安心的气息。
可是……那一切,都在他十岁那年的春节,彻底崩塌了。
那个春节,很久没回家的小叔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男人,小叔说那是他的爱人。
剧烈的争吵,摔碎的碗碟,爷爷捂着胸口倒下去时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一切都像噩梦一样烙印在林深的脑海里。
爷爷被气病了,从此一病不起,不到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奶奶受不了打击,在爷爷走后的第二年也郁郁而终。
一年之内,他失去了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
后来,他被父母接去了陌生的城市。
至于小叔,听说他和那个男人一起出国了,再无音讯。
十岁的林深不明白什么是同性恋,他只知道,是那个男人,是那个被小叔称为“爱人”的男人,夺走了他的爷爷和奶奶,是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毁了他原本幸福的家。
从此,“同性恋”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就和背叛,和家破人亡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恨小叔,更恨那个带走了小叔,也间接带走了他爷爷奶奶的男人。他厌恶所有类似的关系,恐惧它可能带来的至亲离散。
那不是偏见,那是刻骨铭心的创伤,是血淋淋的现实在林深灵魂深处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他筑起的所谓的“直男”高墙,不是为了隔绝他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十岁那年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眼前的老人小口喝着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林深蹲下身,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帮老人擦了擦嘴角不小心溢出的水渍,
谢淮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看着林深专注而温柔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怀念。
谢淮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似乎隐约触碰到了林深那厚重盔甲下,深埋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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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大巴在夕阳中行驶,车厢里比来时安静许多,一天的志愿服务让大家都很疲惫。
林深依然靠着窗,看着窗外大片大片被染成橘红色的晚霞,像燃烧的火焰,也像凝固的血。
爷爷倒下的那个傍晚,天空也是这样红得刺眼。
他的肩膀默默耸动着,无声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洇湿了衣襟,他拼命咬住嘴唇,不想发出丝毫声音。
一件带着清冽干净气息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膀上,是谢淮的外套。
林深身体一僵,没有条件反射地躲开。那外套上残留的体温,像是一点微弱的火种,落在他冰冷的绝望里。
“林深。”谢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温和,莫名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安抚力量。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在夕阳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在谢淮这无声的陪伴和一句温和的呼唤下,彻底崩溃了。
林深没有回头,望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光晕,他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而颤抖,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
“谢淮……我爷爷……是被气死的……”
在夕阳西下的归途上,在这个他一直以为是安全的直男谢淮身边,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将那段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启齿的往事,连同那刻骨的怨恨和无法释怀的悲伤,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从爷爷的小三轮,到那皱巴巴的五块钱,到小叔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到爷爷倒下时绝望的眼神,到那场撕心裂肺的葬礼,到奶奶紧随其后的离世,到被接走的茫然,到对小叔和那个男人刻骨的恨意……
“一年……就一年……我没了爷爷……也没了奶奶……”林深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就是因为他……因为小叔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因为他们是……是那种关系……”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裹着无法消解的怨恨和恐惧。
“我恨他们……我恨那种感情……”林深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像一只受伤后蜷缩起来的小兽,呜咽声压抑地传出,“它毁了我的家……它带走了我最亲的人……”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林深压抑的啜泣声。窗外的夕阳像泼洒开的橘红色油彩,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色调,却无法驱散林深心头的冰冷和车厢里凝固的悲伤。
斜后方,原本装睡闭目养神的陈俞,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眼睛,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和复杂的光芒,旁边的马骁理也皱紧了眉头。
而坐在林深身边的谢淮,此刻内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林深倾诉的每一个字,可林深每一个字里的恨意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终于明白了林深的恐惧和排斥从何而来,那不是简单的无知或偏见,而是被血淋淋的现实撕裂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创伤和防卫。
谢淮仿佛能看见那个十岁的男孩,站在一片废墟之中,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世界崩塌,将所有的恐惧和怨恨,都投射到了“同性恋”这三个字上。
他想要靠近林深,拥有林深的心,在这一刻动摇了。
这份渴望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害怕自己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会成为压垮林深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次经历失去的痛苦,他更害怕自己最终,会成为林深怨恨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他精心编织的陷阱,他步步为营的靠近计划,在林深那沉痛的往事和巨大的悲伤面前,显得那么苍白,甚至……有些卑劣。
他看着林深蜷缩在夕阳余晖里,看着他被悲伤笼罩的脆弱背影,那件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显得他更加单薄。
谢淮的指尖微微蜷缩,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想把林深揽进怀里,想擦掉他的眼泪,想告诉他“别怕”。
可是,他能吗?
他伸出的手,会不会被林深解读为另一种形式的图谋不轨?会不会让他想起那个毁了他家庭的男人?会不会让他刚刚打开的心门再次紧紧关闭,甚至……彻底焊死?
谢淮的手,最终只是克制地轻轻落在林深强忍着颤抖的肩膀上。隔着那层薄薄的衣物,他能感受到掌心下林深的脆弱和他肌肉的紧绷。
林深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回忆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暂时冲垮了他那根敏感的直男神经。
此刻,他就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微弱的篝火,哪怕知道靠近可能有危险,也无法抗拒那点可怜的温暖。
他甚至无意识地朝着谢淮手掌的方向,轻轻蹭了一下,寻求着那点支撑。
这个细微的,莫名有种依赖性的动作,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谢淮的心脏。
他放在林深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沙哑的,饱含无尽复杂情绪的话。
“对不起,林深。”
这句道歉,为他的追问,为他此刻才知晓的沉重过往,也为他心中那份在真相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无法熄灭的……炽热情感。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晃动的车厢地板上,一个无声啜泣,一个沉默守护,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林深听到这声“对不起”,肩膀忽的一颤,压抑的哭声仿佛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是身体更加紧绷了。
谢淮的手仍放在他肩上,没有收回,也没有更用力,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
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影,谢淮内心却是一片混乱的风暴。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掌控力,在此刻竟然土崩瓦解,第一次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