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齐安侯府内。
姜焉正躺在罗汉床上摆弄手中的鲁班球,他又摇了摇,里头传来珠子碰撞的声响,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
一旁赫默道:“侯爷,你已经叹了一上午的气了。”
“你懂什么,”姜焉在床上翻了个身,鲁班球滚落掌心,他又叹气,道,“赫默,你喜欢过人吗?”
赫默一板一眼道:“没有。”
姜焉:“那你就更不懂了。”
赫默沉默。
姜焉幽幽叹道:“难怪那些大燕酸腐文人写起情来愁肠百转,你说说,他不喜欢你吧,心里不快活,好似天也塌了,他喜欢你,又快活得不痛快,怕他喜欢得不够深,哎。”
赫默到底是异族人,对于中原话造诣不如姜焉,听得懵懵懂懂,人高马大的汉子不解道:“那不喜欢不就好了?”
姜焉刷的坐起,道:“那怎么成?!”
“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姜焉道,“比草原上长满肥沃的马草,牛羊肥硕健壮,黍米丰收还要让人喜悦。”
“再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爱,有多招人喜欢,谁能舍弃他不爱他?”
赫默哑然,道:“侯爷,你要成情圣了。”
姜焉哼哼唧唧不搭理他。
赫默不知想起什么,笑道:“要是将军知道你想将宋廷玉将军的儿子拐回去,还要娶来做老婆,他会打断你的腿的。”
姜焉盘腿坐着,笑嘻嘻道:“没事,他打断我的腿谁给他领兵打仗去?我阿娘还在呢。”
赫默道:“夫人也不会接受一个男媳妇儿的。”
姜焉理直气壮道:“男媳妇儿怎么了?能跑马能打仗,长得还好,哪儿不好?”
赫默看着“病入膏肓”的姜焉,心道谁娶媳妇看能不能跑马打仗,却明白不管他说什么,他家侯爷都有千百种理由,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姜焉又从腰下将那鲁班球摸出来把玩时,就听贺虏来报,道是宋余来了。姜焉下意识地说:“快请——”话顿住,说,“现在什么时辰了,散学了吗?”
赫默道:“才刚过寅时,不到散学的时候。”
姜焉自是知道宋余这几日都在躲着自己,他也想给宋余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其次,姜焉要腾出手来收拾长义伯府,仔细一算,除了晚上,二人确实有好几日不曾见过了。
姜焉没来由的有点儿忐忑,他想,难道他是想明白了?这个念头一浮现,心更悬着了。
贺虏道:“宋少爷是来看望侯爷的吧。”
姜焉:“看望我——”他猛地想起自己如今正“告病”呢,话说不定是传到宋余耳朵里了,他心里顿生出一点儿甜味,嘿然一笑,旋即反应过来,道,“对,我正病着呢,病着——”他胡乱拆了自己的发冠,又脱去外袍,问赫默,道:“我看着像病了吗?”
赫默盯着自家侯爷红润的面色,默默摇了摇头,姜焉烦恼的往榻上一躺,道:“算了,反正他傻乎乎的,也看不出来,快去请他,别让他等急了。”
宋余确实是有点儿等急了。
登了门,宋余又后悔起来,姜焉前些日子才对他说了那些惹人遐想的话,自己是要拒绝他的,如今来看他,岂不是更令人误会?可就这么走,又好似更尴尬,况且宋余确实是有些担心齐安侯。他是知道有些恶犬养得有多凶恶,万一真被咬伤了可没轻。
如此一纠结,就等来了贺虏。
这不是宋余第一次登门,以为都是和姜焉一道,来来回回,姜焉从来不让他枯等。这一回,等的时候比以往久,宋余一颗心也随着杯中的茶叶起起伏伏。
好在没多久,贺虏就回来了,引他去姜焉的寝卧。宋余一路纠结得衣袖都抓皱了,进去一瞧,就见姜焉躺在罗汉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五郎,你怎么来了?”
姜焉声音低,自下而上望着宋余,倒真是有几分虚弱的模样。
宋余看多了姜焉意气风发的模样,哪儿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一下子就担忧坏了,道:“我听说侯爷在狗坊被咬伤了,就来看看,怎么都卧病在床了?”
“咬哪儿了?”宋余坐在床边,伸手去揭盖在姜焉身上的被子,“我看看。”
姜焉可太受用他为自己担心着急了,忙握住他的手,道:“我没事,你别着急——”说着又觉得自己中气太足,咳嗽了声,道,“这几日御医都来看过了。”
宋余说:“真的没事吗?”
“咬哪儿了?”
姜焉含糊道:“别担心,没被咬伤,就是在狗坊里和人动手,受了点皮肉伤。”
宋余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听说你被咬伤了吓坏了,他们都道狗坊里养狗不择手段,以致有些斗犬是带了毒的,被咬了能要命。”
姜焉哭笑不得,说:“哪有那般玄乎。”
宋余道:“侯爷去狗坊做什么?斗鸡走狗都是纨绔子弟玩的。”
“我去见见世面啊,”姜焉说,“难得来梁都一回,你也知我在梁都没什么朋友,你又不待见我,我只能自己去玩儿了。”
宋余有点儿愧疚,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我没有不待见侯爷。”
姜焉轻哼了声,道:“你哪儿待见我了?见了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余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姜焉又道:“不是躲着我吗,今儿怎么还来看我了,干脆让我死了好了,反正我死了,你就清净了。”
“哎……侯爷说的哪里话,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宋余无措。
姜焉突然笑了一下,凑近了,盯着宋余,说:“舍不得我死呢?”
宋余被他的突然凑近闹了个大红脸,险些跌下床去,好在姜焉拉了他一把,宋余活似被烫着了,抽出手,杵在床边,干巴巴道:“侯爷不要说这样的话……”
姜焉道:“哪样的话?”
宋余:“就……就是侯爷刚才说的那些——”
“我刚才说的话多了去了,”姜焉看着他像只笨兔子似的,又急又慌就心痒痒的,恨不得叼着按在爪子底下好好揉搓一痛,他舔了舔齿尖,说,“是不能说想和你生同衾,死同穴,鱼水之欢,还是不能说你舍不得我死?难道你舍得?我死了你不心痛?”
这一通话砸下来,宋余耳朵都红透了,姜焉那眼神直勾勾的,还带了几分笑,衬着异族年轻人分外英俊的面孔颇有几分让人心跳气促的邪性坏劲儿。
宋余结结巴巴道:“看来侯爷好得很……我先,先回去了。”
说完了,又想跑,人都到眼前了,姜焉哪儿能放,捉住宋余的手,说:“谁说我好了,我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松手,”宋余被他攥得死紧,掌心滚烫,好像要将他灼伤。
姜焉“哎呀”一声叫唤起来,宋余不过一用力,他就摔在床上,面露痛色,道,“不好了,真不好了……”
宋余顺势退开两步,看着姜焉,走不是,留不是,“侯爷你别骗我了!”
姜焉哼哼唧唧道:“那你走吧,让我就这么疼死。”
宋余:“……”
宋余看着姜焉,见他不似作伪,皱了皱眉,靠近一步,说:“哪儿疼?”
姜焉眼也不眨,道:“心疼,心肝脾脏都疼,哪儿都不好了。”
“……哎,这可不好,我让赫默去叫大夫,”宋余说完,还没来得及走,就被姜焉捉住手,拉在了床边,道:“好五郎,你离我近些,我就都好了。”
宋余哪儿能看不出这是又被姜焉骗了,偏他那双浅淡如琉璃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好似盛着万般喜爱真挚,如那夜河边满载星河一般。他垂下眼睛,看着姜焉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尖蜷缩了一下,咕哝道:“侯爷又骗我,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姜焉见他不挣了,心也软了,低声道:“我错了,不骗你了。”
宋余问:“侯爷真受了伤?”
被前几息说出的话架住了,姜焉清了清嗓子,道:“一点儿皮肉伤,真就是一点儿,不过你也知道那狗坊不干好事,我既撞见了,怎么肯白白吃亏,索性装病,也好让锦衣卫顺势查抄那几个狗坊。”
宋余眨了眨眼睛,又问:“心肝脾脏不疼了?”
姜焉不说话了。
宋余:“哪儿都好了?”
姜焉眨巴眨巴眼睛,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要不这么着,你哪儿肯登我的门,早不知躲哪儿去了,我要见你一面也忒不容易!”他越说越委屈,道,“你就是嫌弃我是个胡人,也嫌我的心意。”
宋余还没发作,先被问罪了,他这倒打一耙的劲儿和得寸进尺的霸道劲儿让宋余莫名的觉出一点熟悉的意味,可无暇多想,下意识道:“我没有嫌你是个胡人。”
姜焉道:“那就是嫌我的心意脏?”
“当然不是,”宋余抿抿嘴唇,低声道,“心意都珍贵。”
姜焉的心都被他这话撞了一下,他看着宋余,神情温和下来,道:“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宋余也不知要如何说,姜焉又问,“五郎,你听说我病了就急急的来看我,担心我?”
“不许说谎。”
宋余看了姜焉一眼,不说话。
姜焉嘴角翘了翘,坐直了,捏了捏宋余的手心,道:“我握你手,你讨厌吗?”
宋余摇摇头,“不讨厌。”
“喜欢吗?”姜焉又问,宋余垂着的眼睫毛颤了颤,姜焉却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道,“喜不喜欢?”
他不等宋余说,就道:“我很喜欢。”
宋余脸颊刷的红了,心也跳得厉害,姜焉道:“你担心我,我握你手你也不讨厌,说明你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宋余简直要被他绕晕了,脑子也似发了昏,道:“担心你和握手不讨厌就是喜欢吗?朋友……朋友也会的。”
姜焉道:“你难不成会和阮承青这般牵着手?”
宋余想了想,实在无法想出自己和阮承青这般牵手的样子,他就听姜焉笃定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我的。”
宋余心想,姜焉说自己喜欢他……好像也没错,他道:“可我不是断袖啊。”
姜焉理直气壮道:“我也不是断袖啊。”
“谁让你是男人,”姜焉说,“我也是男人,要是我是姑娘,你是不是就不纠结了?”
宋余看着姜焉,要是姜焉是姑娘——他说不定,真要让爷爷去给他提亲了,宋余有点脸红,“可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啊。”
姜焉道:“这也没法子。”
“我也不是真喜欢男人,”姜焉看着宋余,道,“我喜欢的是你,宋余。”
宋余呆了呆,姜焉跪坐起身,二人四目相对,姜焉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姜焉心里恶狠狠地想,这要说不通,他就强抢了!哪有这样的榆木脑袋,哪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可是可是!
所幸,他听见了宋余声如蚊蚋,说:“喜……喜欢的。”
声音虽轻,姜焉却听得清楚明白,刹那间姜焉几乎想变回猫身蹿成烟花。他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却还是没忍住,嘿的笑了声,他盯着宋余,突然凑过去啄了下宋余的嘴唇。
宋余眼睛大睁,看着姜焉,姜焉说:“好五郎,我真喜欢你!”
半晌,宋余脸红红的,应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