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奥多尔坠入冰冷的月牙湖。

    冰冷的湖水如同钢针刺入他的肌肤,穿透每一个细胞。

    时间的的流逝因为窒息感变得格外缓慢,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身体已经触碰到了湖底。

    但意外的是,没有脊背触碰到泥沙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异的失重感。

    他坠入湖底之外。

    那是一片浩瀚的星空,一位少年稳稳地接住了他不断下坠的身体。

    记忆停留在海德里希猛然松开桎梏着他的手,将他推向身后。

    守在门外的军官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架着他的胳膊就要把他向外拖。

    他猛地摆脱军官,一个箭步冲到海德里希面前,狠狠向他脸上挥拳。

    海德里希的速度比他更快,稳稳地接住了那一拳,一记手刀砍向他的后脑。

    随后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倒在了海德里希怀中。

    -

    意识猛然回笼,他睁开双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易行面无表情地收起放在他嘴边的水壶,一字一顿地向着远方另一个正在生火的人影喊道:“哥哥,他醒了。”

    特奥多尔下意识地撑起身体,摆出防御的姿势,好像炸毛的猫。

    “别紧张,现在我们是同伙了。”易知先出声安抚道。

    “执政官,把你,丢到了,废城。”易行一边向他解释,一边拿仅剩的一只手比划到。

    “怎么样小猫?要不要吃点东西?”易知走过来,手里端着刚打开的罐头,“然后我们去找那个小姑娘,还有你的向导。”

    特奥多尔慢慢地放下了戒备,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罐头,即使他现在觉得并不是很饿。

    易知比一个月前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原本挺拔的身躯也佝偻了下来,但声音听起来依旧富有活力。

    “太容易相信他人不是一件好事。”他打趣道,“很危险。”

    “有时候适当的妥协比盲目地反抗更明智,小家伙。”特奥多尔反击道。

    易知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不怕我们害你?”

    “你说过。”特奥多尔似乎对现状适应良好,“我们现在是同伙了。”

    他不自在地盯着拿一只手拿着汤匙艰难地舀着湿罐头进食的易行。

    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过头,小声地说着:“别介意,没关系。”

    “他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易知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你又是为什么得罪了执政官?”易知问他。

    他低着头,草草地回应到:“意见不合,我猜。”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左肩胛骨不那么痛了,左手的石膏已经被拆掉了。

    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左肩。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易知坐在了离他有一些距离的地方。

    虽然嘴上说着我们已经是同伙了,但他能明显地感受到易知对他还心存芥蒂。

    他苦笑,反问道:“那你们的动机呢?”

    “我是,自愿,感染。”反而是易行主动靠近他,对他说。

    “小行的迷失症状很严重,很多向导都没有办法疏导。如果不用药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易知没有继续让弟弟说话,“反正提供给我们的药物已经经过了改良,基本可以保证朊病毒在哨兵身上可以共存,不至于完全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药效过去以后也和正常人差不多。”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他用手轻点着易行的脑袋,语气中带着无奈“他的语言系统已经完全要坏掉了。”

    易行不喜欢开口说话,和他的语言系统紊乱也有一定关系。他只是点头附和着兄长的话。

    “执政官阁下是一位很精明的君王。”易知接着说,“连你们都被他蒙骗了吧。”

    那你们又是从何得知呢?

    特奥多尔想问,但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那位叫81号的向导告诉我的。”易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告知反抗军旧实验室所在地的科学理事会成员,是执政官的人。我们被放出来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自杀了。”

    “谁把你们放出来的?”他问。

    “阿德勒少校。”易知说出了他熟悉的名字,“他让那个叫塞勒涅的女哨兵打开了禁闭室。”

    阿德勒到底知道多少?

    他心中无端地冒出这个疑问。

    “81号是你的向导吧。”易知自顾自地说着,“但是他很奇怪,总觉得他不太像人类。”

    似乎是察觉到特奥多尔的脸色不太好,易行及时止住了易知的自言自语。

    “首席,不用管,哥哥,瞎说。”

    他们所在的位置很靠近地表,没有安装光源。

    短暂休息过后,易知熄灭了篝火,改用手电筒,准备深/入。

    易知告诉他,阿德勒嘱咐过在地底有家小酒馆,老板娘是秘密警察的线人。他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叫林啸的哨兵。

    特奥多尔记得,那是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到废城,阿德勒带他去过的地方。

    “现任执政官也是反抗军的创立者。”

    易知突兀地开口说道。

    “你们也是兄弟吧。”

    特奥多尔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我和他同父异母。”

    “我是我父亲和表妹乱/伦的私生子。”他又补充道,“我出生就有生理缺陷,被丢到月牙湖边自生自灭。但我妈不舍得我,给我留了一个铭牌,我就是这么找到他的。”

    “然后我的身世就一直是向导们的八卦,一直到我长大。”

    “所以你的任命真的是黑幕?”

    “嗯。”特奥多尔自嘲地笑着,“但还是被他赶了出来。”

    “现在,你也是,z 治犯。”

    “也许是吧。如果和暴君政见不合的都是z治犯……”

    特奥多尔猛然停在原地。

    海德里希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是被他带大的孩子,他们血脉相连。

    但他似乎从来没有去了解过海德里希。

    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

    “你说他也是反抗军的创立者。”他回头捏住易知的肩膀,“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详细点?”

    易知似乎有点懵:“你不知道?”

    特奥多尔摇头:“在我做雇佣兵的之前,他就已经失踪了很久。这整整十年间我没有听说过任何他的消息。”

    “我是听头儿说的。应该是十年前更早的事情。那时候我和小行还没被带去地表,就已经听说过有一个来自地表的秘密警察,组建起了哨兵反抗组织。”

    特奥多尔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十年前被一个秘密警察带到地表的,加入反抗军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情。首领,就是尤利塞斯提起过,现任执政官海德里希是创立‘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人。”

    他利用秘密警察的职务之便频繁地出入废城区,带来食物和药物,维护废城区岌岌可危的秩序。

    他用了很多年在这里树立他的威信,也借此机会笼络了废城区的特殊人类,成立了反抗组织。

    “你应该不知道,海德里希上位后授意能随意在地表和地底通行的秘密警察里,有不少也是反抗军的成员,包括那位阿德勒少校。将地底一些有哨兵或是向导能力的孩子带回地表,送去白塔也是他的许可。”

    “所以在他成为执政官以后,依旧在废城区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我完全不了解他。

    特奥多尔喃喃道。

    -

    二十年前,在特奥多尔还处于最依赖大人的孩童时期时,海德里希从地底带回了阿德勒。

    那时他对这个陌生的男孩怀有极大的恶意,疑心是阿德勒从他那里分走了海德里希本就不多的关爱和陪伴时间。

    所以他经常和阿德勒打架,但他打不过阿德勒。男孩在废城区恶劣的环境下长大,自然比被向导们宠坏了的特奥多尔身手矫健不少。

    但二十年前穆溪云失踪,梅尔维普忙着准备科学理事会的考核,海德里希因为晋升开始早出晚归。小家长们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两个小孩。

    两人经常掐得对方浑身淤青,有时候也会留下或大或小的伤口。但最后两个小家伙都会自觉地跑去白塔的医务室让医生姐姐帮他们处理伤口。

    海德里希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很少,即使他在时两个人会打得更加起劲。

    但他不会劝架,他总是沉默地看着特奥多尔他们扭打在一起出神。他好像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脸上没有了笑容,面对身边大部分事变得冷漠,摆起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

    特奥多尔其实也有些记不清了,他那时候还太小。

    他没办法在海德里希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再去多了解他一些。六岁的孩童能做到什么呢?

    等到他真正独立的年纪,却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去拼凑一个海德里希。

    他对自己太过苛刻了,他清楚这一点。可是还是会懊悔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事情。

    他就像把头埋在沙中的鸵鸟,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荒废了近十年的时间。

    “你们关系不好?”易知察觉到了他那一瞬的失神。

    特奥多尔摇头。

    “很好。”他说着,“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我不相信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易知望向一旁的易行,转而对他说道:“即使是短短一个月也能改变很多事情,更何况你有十年没有见过他。”

    特奥多尔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但并没有觉得更好。

    在已经既定的事实面前所有的语言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他又何尝不清楚这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我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首席,你其实明白。”

    易知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们早就被这座城市异化成怪物了。”

    “执政官,你,我。其实我们都一样。”

    警察们能看到的更多。

    散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工蜂一样孜孜不倦地维护着维尔斯特表面上的平和。

    易知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不用为生存发愁,能和易行一直待在一起。

    城市的犯罪率其实很低,因为绝对公平的资源分配制度和工时制,他们的工作也不过是威慑和监督。

    易行的迷失症状出现得毫无征兆,最开始是过长的睡眠时间,然后是变得迟钝的反应。他的瞳孔开始涣散,整日不在状态。

    有人给他带来了据说能稳定哨兵精神的药物。

    他的精神开始好起来了,本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直到有一天易知发现,他的弟弟捧着明显是人类的手臂,正啃噬着血肉。

    他的瞳孔缩成如同他的精神体游隼一般的黑点,嘴角还残留着血和肉渣。

    “哥哥。”易行喊他,声音好像带着某种魔力,“我好饿。”

    说道这里的时候,易知顿了顿。

    “我和小行是被一个秘密警察带到地表的。”

    他面对眼前的易行束手无措,害怕他被发现后被秘密警察处决,所以他去找了当初把他们带到地表的男人。但男人早已不知所踪,他见到了偷渡入核心区的尤利塞斯和海德里希。

    也许恰好是因为易行的缘故让他们看到了哨兵和朊病毒的共存性。

    所以直到特奥多尔查到他们之前,他们都处于秘密保护下。

    “我是很自私的人,首席。”易知说,“我想让小行活着。”

    人活着总比死了要好。

    他也是直到这时才明白,一个人的性命在高层眼里是多么一文不值。

    想要抹去一个人的存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想要一个人活下去的愿望,在无形中害死了更多人的性命。

    易行是在不知不觉间形成的药物依赖,他开始不再满足于秘密警察送来的尸体。

    “后来的事情,你知道。”易知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地平静,“我们也变成了执政官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海德里希巧妙地借这次事件清算了科学理事会,集结了军队,将所有哨兵送往了沙漠。

    “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特奥多尔沉默地听完了易知的剖白。

    “走吧。”易知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后悔吗?”特奥多尔问他。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易知回应道。

    您听说过“家”吗?

    维尔斯特的特殊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家了,社会化抚养的最终目的就是打破传统家庭的结构,让他们把那座高塔视作最终的归宿。

    能有血脉相连的人相互扶持是太难得的事情。

    “我会为我的行为赎罪的,首席,只不过不是现在。”

    易知回头看向他,艰难地扬起嘴角,似笑非笑。

    -

    在谈话间,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慢慢走到了较深处。

    特奥多尔终于得以好好审视这座地下城市。

    前文明在建造它时一定考虑着将其作为庇护所。这里的设计更加类似于一个精妙的蜂巢系统,地下空间的每一处都被极致地利用。

    阶梯层层叠叠交织成迷宫,将一间间洞穴结构相连,构成这座地下城市庞大的居住区。

    有些外墙已经剥落,可以看见里面纠缠的电线。

    管道暴露于外墙之外,每隔约两到三层即汇集于一个方盒子中,又如同蛛网一样从方盒子中散布开。

    一些无人居住的空房间内则摆着巨大的机器,布满灰尘和蛛网。大部分还在运作。

    即使在这些年的发展中,大部分原有的功能结构已经被破坏,但还可以从这些机械残留的结构窥见设计者原本的意图。

    这里的能源供应似乎与地表不同,也没有严格的时限,地底的灯光长明不灭,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变得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在刺激着他感官的杂乱气味中嗅到了一缕熟悉的味道。

    81号正在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视线交叠的那一刻,特奥多尔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坠入星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