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声音响彻城市上空的那一瞬间,再多的犹豫和思考都是在浪费时间。

    海德里希甚至不需要讲稿或是其他,同样的场景已经在他的脑内被预演了无数遍。当假面被撕开,露出面具下狰狞的面孔,一如城市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过是一摊泥沼。

    今天维尔斯特不会有新闻。

    只有一场属于负罪者的审判。

    音像传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印在每一块屏幕上。所有人放下手上的活,麻木地抬起头望向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哨兵们围在白塔下,向导们将孩子哄入梦乡。每个人的目光都透过屏幕落在这位领袖的身上。

    隐隐约约地有着不详的预感,可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着,如同肃穆的雕像一般。

    地底,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广播断断续续的电流音传遍每一个巷间。

    塞勒涅警惕地竖起耳朵,另一边的南希却失神地喃喃着什么。

    白玉没有说话,但吐出的烟圈暴露了她的不安。

    易行被刺耳的噪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世界是混沌的。感知模糊,只能通过紧握着的手来判断易知还在他的身旁。

    心脏在胸腔里鼓动,易行感到难以言明的恐惧,他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张开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一并失去的是对世界的感知,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要改变了,却无法向易知表达。

    易知紧紧攥着弟弟的手。

    窸窣的电流声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声音的主人像玩弄猎物的猫一般,将所有人按在爪下却迟迟不肯落下利齿。知晓内幕的人明白那是一场凌迟,无知者的好奇心却被无限放大。

    海德里希用极快的语速念着祷词,声音很小,通过话筒的转换之后变成一阵听不真切的杂音。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免了我们的罪债如同我们免去欠我们罪债的人。

    领我们不进入试探,要援救我们脱离那邪恶者。

    81号听得很清楚,在这段并不长的祷词后他松开了搂着特奥多尔的双手。在哨兵震惊和无措的眼神中他的双手垂下,缓缓合上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昏暗的空间内陡然亮起的监视屏吸引了过去,只有特奥多尔仍有些茫然地跪坐在那里。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好像那台机器将他的情感全部抽离了出去,这具躯体承载的灵魂已经残缺不全。

    他抬起头望向监视器里海德里希的面孔。那张脸在他眼里开始解离扭曲,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我承认我思言行为上的过失,我罪,我罪,我重罪。

    为我祈求上主,我们的天主。

    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

    使我们得到永生,阿门。

    他听到了声音,海德里希的,或者是其他人的。头很痛,心脏的绞痛更加明显,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在漫长的祷词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宛如丧钟敲响一般,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然而在众人听来不过是一阵又一阵杂乱的,不明所以的言语。多数人失去了耐心,转而继续自己谋生的活计。就像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继续与机械的轰鸣声为伴。

    仍有人在街道驻足,不知疲倦地仰头注视屏幕上的脸庞,等待着这位君主忏悔后会说出怎样的话语。

    特奥多尔似乎感受到海德里希的目光透过一重重屏幕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随即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海德里希很快地调整好了呼吸。

    “我在十年前杀死了前任执政官。”这段话他说得很慢,“我被羁押,但维尔斯特没有可以审判我罪名的法律。于是我成为了他们新的傀儡。”

    他没有去说被羁押的一年里他曾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

    但要真正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只觉得异常地平静。他甚至没有去说那些经历。只是无病呻吟罢了,他现在觉得。

    海德里希自嘲一般地扬起嘴角。

    说出来又如何呢?博取同情吗?没有必要,拥有强权者不需要同情和怜悯。讲述事实就足够了。这就是事实。他杀死了执政官,他成为了执政官,他拥有了如今的权柄。军事委员会赋予他的,万人之上的地位,他靠流血得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又适时地选择了停顿,透过四四方方的屏幕去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他能清晰地听到私语,但人们的私语无关紧要,所以他继续说着。

    他并不知道他的家族用何种手段罗织了上一任执政官的罪名,只是为了彰显他继承这一位置的合法性。名为里希特的傀儡执政官由霍尔格亲自挂上绶带。

    他名义上的父亲漫不经心地勾起他脖子上的拘束器,好在那一身礼服竖起的衣领能完美地遮挡住这在他们看来几乎屈辱的象征。

    霍尔格警告他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心思。一个哨兵,一个被豢养的人形兵器不该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在我任职的第二年,我亲手杀死我的父亲,霍尔格·里希特。”

    在第二年,他重组了属于自己的军事委员会成员,也顺利地将霍尔格·里希特的罪名呈上了军事法庭。

    阿德勒为他奔走,笼络那些靠新制度取得军衔和部分实权的特殊人类。他们最终或死于诛杀,但绝大部分在最后成为了他的秘密警察。

    凭着那些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支持,海德里希得以撬开那些被垄断的资源,尽管最初他所能接触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时他的权力根本无法左右军事委员会,家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即使那靠血缘维系的关系脆弱得不堪一击。在无能之人间游走让他感到厌烦。于是海德里希再也无法忍耐。

    原本的政变只是出于一场复仇,对霍尔格的私刑完全出离理智之外。他几乎是公开地当着军事委员会所有人的面前处以凌迟,一刀一刀剜下父亲的血肉,直到那身纯黑的制服被血浸透。

    他们叫嚣着要夺了海德里希的地位,要将他扭送至法庭,却在那双野兽一般猩红的眼神中畏缩。

    “我从他手中得到了他的权力,和他未尽的研究相关的所有资料。二十年前,有一位年轻的女指挥官曾将它公之于众,但是没有人在意。

    “我们曾经是有机会更早地阻止这场灾难的。”

    人们还会记得她吗?海德里希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觉得她该被记住。

    至少现在他有机会让她被她所庇护的人们所记住。

    “感染哨兵的朊病毒,向导失踪案。霍尔格的研究指染禁忌,违背伦理。基因工程造就了那些怪物,那些被我们惧怕的怪物曾经是我们的同胞。

    “为了城市内部的安定,那些战士们流尽了身上的血,耗光了所有的时间。而坐在城市内部享受着特权的衣冠禽兽,却还用着他们的生命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轻而易举地挑拨着我们的团结。”

    他不再透过监视屏窥探每一个人的反应。

    “二十年。”

    他重复了一遍。

    “在高层的支持下这项实验持续了至少二十年。”

    耗费大量资源和心血,耗费无数人的青春,多少生命被掩藏在昏暗的地底。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那些被浪费的资源和时间再也无法回溯,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一个个人尽数吞没。他想要说出,却发现自己贫瘠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他的愤怒甚至哀恸。

    朊病毒还是在悄无声息间异化了他的大脑,情绪的感知变得异常迟钝。海德里希的语气平静无波澜。

    但那些内容本身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原本安静的街道骤然间沸腾起来。无机质的话语和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首先挑起了年轻哨兵的愤怒,随后是年轻的工人们,接着年长的工人们也加入了进来。

    高耸的城墙阻挡了他们的前进,他们停在核心区的边缘,继续仰望着屏幕。海德里希的脸已经看不见,他们的手环和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属于霍尔格的罪证以及梅尔维普遗留的解说。但多数人没有心思去仔细辨别。

    梅尔维普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或许她在临终前早已意识到海德里希会用这份资料去做什么,于是留下了简单浅显易懂的语言来解说这些数据。如果有人能仔细阅读便能知道海德里希对于霍尔格实验的诡叙。但时至今日,事实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他需要的只是挑起人们的情绪。

    或许会有人注意到这颠覆性的事实,有一部分人知道就足够了。他的话真假参半,连他自己也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忘记。海德里希看向监视器内。

    特奥多尔搀着林啸已经离开,81号仍然躺在那里,闭目养神。按照他们的约定,接下来“观测者”的主体将为他所用。

    “在那场灾难开始之前。”海德里希的声音重新出现,“先行者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只为了同一个目的。”

    81号看着监视器内变换的数据流,少年向导模糊的面孔夹杂在字幕间,看不真切。他大概想和自己说话。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怜悯,就像很多年前奥莉维娅看向他的眼神。

    目的吗?很简单的一句话。奥莉维娅写下的有关先行者的童话。守护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那台计算机。

    “霍尔格穷尽一生都在祈求的神迹。”

    他咀嚼着海德里希的话语,自嘲一般地抬起手,企图触摸到金属穹顶。但是那里太远太远,他抓不住。

    “海德里希。”他喃喃,“你也是帮凶。”

    “前文明真正的遗产,我向你们呈现。”

    当城市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清晰得可以看见夜幕中闪烁的星辰,特奥多尔在防空洞口仰起头。

    密密麻麻的红点在其中闪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腕。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出生起就伴随着每个市民的手环,是这台庞大的监视器的一部分。

    “我们诞生。”海德里希几乎是自言自语,“诞生在阴影之中。”

    前文明的阴影,这台庞大机器的阴影之中。

    因为自负,人类群体的自负,对技术的掌控和无穷无尽的贪婪。霍尔格所求的永生,在机械的代码之中的永生,寻求那早已越过星空之外的文明的那一瞥。

    他仍记得霍尔格那一瞥,所以最开始海德里希就挖掉了他的眼睛。就好像早已洞察自己的命运一般,霍尔格狞笑着诅咒着他。他嘲笑着海德里希也不过是命运的囚徒,流着里希特血脉的哨兵永远无法逃脱出身的原罪。

    海德里希忍无可忍地割掉他的舌头,让他在血泊之中痛苦地挣扎,但直至死去霍尔格也没有向他求饶。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身体不受控地下跪。阿德勒冲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却被他甩开。

    “海德里希,我的孩子。”

    意识里,那道声音仿佛钢印烙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你会知道的,你会理解我的。那台机器赋予我们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我们的文明再过千年,不,甚至万年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

    他发了疯似地冲进科学理事会的大楼,冲到霍尔格的住处将一叠叠稿纸撕得粉碎,在纸屑堆成的高山上一把火点燃了那些罪证。火舌将他吞没前阿德勒手忙脚乱地将他拉了出来。

    大火已经燎伤了他的脸,烟尘灼伤了右眼,但脖颈上的桎梏也一并被大火吞没,给他留下一道可怖的伤疤。

    伤愈以后海德里希再次回到废城,回到旧实验室的遗址。穿过废墟,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金属门。81号在那里等着他。

    “我们的城市是锚点。”

    迷途者的灯塔,那位在“精神图景”中凝望星空深处的女人这么说道。

    “我们的城市是容器。”

    “它记录了近万人的数据,模拟出一个25号宇宙,在那里推演人类文明的演化。我的导师,我的丈夫,他将命名这份伟大作品的命名权交给了我,他说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如果我的哥哥能带回宇宙之中的数据,那么它将成为全知全能的上帝。人类的过去会被记录,人类的未来也会被推演出来,宇宙的终极答案就在它之中……”

    “迷途的羔羊啊,你来自哪一个时空?请你告诉我它的预言是否已经终结?”

    海德里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梦中的女人却微微一笑。早有预料一般。

    “它给你们的文明带来了灾难。”

    她转向辽阔的星空。

    “当科学技术远超于社会的发展就会带来巨大的革新,改革的开始往往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文明的终结。在我生活的黄金年代,「观测者」并说不上是一个可以改变时代的创造,我创造它,只是为了一段天外来信。”

    沙漠的深处,一座地下城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诞生。

    “我们的城市是谎言。”

    海德里希如是说。

    “文明从未毁灭。「观测者」,先行者在沙漠中蹉跎一生的研究,为他们犯下的罪行。那是新生的希望,也是异化人类的怪物。全知全能的上帝既是保护者也是收割者。窃火者终究要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于是,维尔斯特诞生了。

    “我们赖以生存的乌托邦不过是谎言。

    “维尔斯特自诞生起就是一场试验。”

    高层默许对幸存者的欺骗,直到时间将一切记忆全部磨灭。无人再提起黄沙之下埋藏的秘密。历史被篡改后,集权统治合理化,既得利益者因此安于现状。自以为封闭于胡桃夹内的无上疆域之王。

    为什么呢?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你们看不到吗?你们明明都能看到,都能看到,为什么视而不见?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在害怕什么?你们在逃避什么?

    当陈列于此的机柜再度亮起,特奥多尔跑过一条条街巷,长居地底的人们在他的带领下从漆黑的洞口涌出。

    81号站在监视屏下,与海德里希处在其中的面孔遥遥相望,数据流开始变得缓慢,最后停顿。

    有翼兽的翅膀拂过高楼,聚集于开阔地带的人群发出骚动。

    格蕾塔最先跑进白塔,接着是背着林啸的莱尔希。

    来不及停顿,莱尔希高举着特奥多尔军用识别牌,格蕾塔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带着孩子们撤到废城!快!”

    野兽的嘶吼声在此刻清晰可闻。

    年长的哨兵们终于意识到了异常,在短暂地混乱之后迅速地恢复了秩序。一位哨兵主动请命,带着消息前往主城区的学校。其余人则在莱尔希的指挥下有序地撤离。

    易知披上制服混迹在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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