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妖市正下着雨。
正如忘忧阁要开竞宝宴的消息,随着这场雨渗进了妖市的大小缝隙。
在忘忧阁休养了五日,柳重焰闲得都快长出蘑菇来。
五日里,玄清门的消息大抵也送不进来、那狐妖也整日见不着半点踪影——天天只有那位叫漓丝的女子不情不愿地给他送苦药——嗯?她不就是那下毒的蛛妖吗?
还有只尚未化形的小豹子妖——似乎也是阁主身边的小侍从,天天偷懒跑来跟柳重焰玩。
今日也不知刮得哪阵妖风,夜晚竞宝宴开幕在即——漓丝忽然拎着那小豹妖来,说阁里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打发他俩一起去给阁主跑个腿。
这会正到了地点,那小豹妖玩性大,不知又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一下跑没影了——柳重焰只能无奈摇头,抱着布袋独自走进了楼。
少年掀开牡丹楼的门帘时,赌坊内千百盏人皮灯笼齐齐转头,照见他怀中露出的布袋一角。
”哎哟~可算把晏阁主的宝贝盼来了!”
鬓边牡丹绽得正艳的女人旋身而来,裙摆扫过满地花瓣,她欢喜捞过柳重焰怀中布袋子——里面是几枚小巧玲珑的碧玉骰子。
“今夜忘忧阁竞宝宴在即,我还怕阁主忙忘了我的宝贝呢!”
原本围在骨牌桌旁的少女们一听到“竞宝宴”三字,顿时兴奋得簇拥过来,发间上各色花朵抖动着。
见她们凑来,柳重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一硬东西,他一瞥——竟然是个刚刚输光筹码的赌徒!正被繁花逐渐缠绕着啃噬成白骨。
“要论那最珍贵的宝贝呀~那还得属竞宝宴上压轴的——那枚''''吞天''''妖丹呢!”
少女们七嘴八舌。
女人嘻嘻笑着:“可不是嘛!毕竟那妖丹,原身可是两百年前屠尽了仙门宗派,最后自爆妖元的那位……”
穿着黄儒裙的少女抢着道:“当年那位大人自爆妖丹时,把那方圆几里的镇妖法阵都震塌啦!残余的灵力潮,可把那些仙门的瘦弱弟子折腾死了!”
“若得了这妖丹…”
柳重焰听罢,状似天真地抬眼。
“当真能抵千年苦修?”
“何止呀~”女人突然扯开白骨赌徒的衣襟,腐肉间赫然嵌着半枚黯淡妖丹。
“瞧瞧这残次品,都能让废柴在牡丹楼赌上三天三夜。”
她的指甲猛然刺入腐肉,挖出的妖丹碎片在骰子上一擦——碧玉顿时迸出狐火,将妖丹烧成金粉洒落。
“更别说晏阁主手里那枚完整的,”她贴着少年耳垂呵气,”听说那妖丹还藏了不少禁术秘术…仙门的人,都眼红的很呢。”
“好啦好啦,这竞宝宴的消息,哪还用跟阁主身边人介绍呢?”
簪着牡丹花的女人笑着打发走嬉笑的少女们,把一缠枝纹木盒塞到少年怀中。
“骰子我已收到了,这点东西就当作报酬给阁主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悄悄附耳说道:“你的事我已听闻啦,虽然这妖市里晏阁主名声不大好,但你能跟在他身边…是极好的,不用怕他会吃了你。”
谁吃谁还不好说呢,柳重焰暗暗想。
脸上却露出温顺的笑容,乖乖点头:“多谢姐姐提醒了,晏阁主待我很好。”
柳重焰前脚刚跨出牡丹楼,后脚便被雨雾糊了满身。
金丝楠木匾额在雷光中明灭,他盯着怀中木盒蹙眉——能让花妖用来和狐妖交换的,不知道里面放的又是什么腌臜玩意。
“你在这!阿焰哥!”
清朗的男孩呼唤声撞碎了雨幕,柳重焰转身,一小豹妖顶着湿漉漉的毛绒脑袋朝他跑来,长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的,又急急在柳重焰面前停下。
“你走得太快啦!我刚刚还在找你呢!”小豹子还气喘吁吁的,“阁主可叮嘱我要把你看好了!”
柳重焰刚想回话,小豹子忽得鼻尖凑近木盒缝隙,急急地说:“哎呀,这是月蕊姐姐给的?”
想必刚刚那女人就是那妖市最出名的花妖赌坊“牡丹楼”——赌坊主牡丹花妖月蕊了。曾在仙门下收集的情报此时浮现少年脑中。
“是,金爪知道这是什么?”
叫做金爪的小豹妖眨着大眼睛,喉间滚出欢快的呼噜声,“当然知道了,之前来牡丹楼跑腿的活儿可都是我负责的呢!月蕊姐姐可好啦,她会做全妖市最好吃味道最特别的点心~”
他指指那木盒,“那就是阁主最喜欢吃的花糕,我也可喜欢吃!”
原来只是糕点吗……?柳重焰微微一愣。确实没想到,那狐妖竟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爱吃的糕点。
金爪又催促着他把盒子打开看看。
“月蕊姐姐次次做的造型都不一样,”金爪探头探脑,“喔!这次是莲花造型的…”
盒子里满满当当的花糕雕琢得细致,好像真如那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莲花,丝丝清甜味从盒中散开,柳重焰脑中不由得又想起那道总是带着淡淡莲香的身影。
“给你尝一个。”
毛绒爪子把糕点塞进了少年掌心。
“你不怕阁主生气……”
“不灰哒,”小豹子手比嘴快,鼓着腮帮子含糊着说,“晏哥哥……阁足…横大方哒!”
“好吧。”柳重焰无奈笑着,拈起一块端详,这糕点酥皮透如蝉翼,莲心还缀着丹红的蜜渍。
甜腻香气漫上舌尖时,他的喉头蓦地发紧。
甜得腻人。
一大一小晃回了忘忧阁,柳重焰便打发金爪带莲花糕去找阁主复命,自己则快速回了厢房。
确认了廊道无人,他把厢门紧紧关上,简单设了一道结界。
手腕一翻,衣袖里翻出一小卷纸条——是他刚刚踏入牡丹楼和金爪走散时,有人悄悄塞给他的,纸条上还沾染着牡丹楼里的花香。
他刚想翻开查看——
“哗啦!”
厢房门猛然一开!整间屋子都被这动静震了一震,少年迅速藏起纸条,转身看去——
是漓丝,她依旧身着那身玄色纱裙,手上端着药碗,面色不悦地盯着他。
“门都要下结界?好弟弟这么草木皆兵,不会在做什么亏心事吧?”
木门唰唰掉落几片木屑,她带着笑意走了进来,却看上去一点都不友好。连这几日来,每次送药她便是这副样子。
柳重焰倒也好奇,这还是在气那日没成功把他毒死吗?
“我怕像前几日那样,又遇到什么不速之客来骚扰清净呀。”
柳重焰接过药碗,浓黑药汁映出他“感激”的笑意:“也真是辛苦姐姐日夜为我熬制汤药了。”
漓丝听出他句句明里暗里的讽刺之意,见他服完药,闷哼一声就摔门而去了。
木门又唰唰掉下几片木屑,柳重焰叹了一口气。听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又翻出纸条,一行字赫然在纸条上:
[务必阻今夜妖丹交易]
这妖丹名声倒是响亮,连玄清门的长老都惦记上了……柳重焰暗自咬牙,心中烦躁。
那群长老最拿手的,可不就是动动嘴皮子差遣人?说什么”务必阻截妖丹交易”,可眼下这忘忧阁里,暗处又不知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
可若真能拿到那妖丹……柳重焰垂眸,忽然想起月蕊说的话。
既然眼下“晏阁主”这个硬骨头不好啃,而那现成的妖丹又恰好在那……他舔了舔嘴唇,这个任务,好像也不错。
距离竞宝宴开场还有两个时辰。
平日挤挤攘攘热闹非凡的忘忧阁大厅,此刻只剩下妖怪侍从们匆匆忙忙的身影,身着红衣的晏雪临正叉着腰站在中间。
“说了多少次?那几个摆件都收去一边,别摆那碍事!”
晏雪临广袖翻飞,脚上踏过满地狼藉:“三目鬼呢?让他也滚出来干活!”
侍从们噤若寒蝉,只有一小妖小声回话:“回阁主,那牛皮糖精还关在笼子里呢……”
“那就拎出来。”晏雪临突然顿住,狐耳转向某处厢房,“那人类呢?”
边上站着的漓丝翻了个白眼:“喝完药睡死过去了吧?”
赤红衣袂倏地掠过她身侧。
“阁主?!”漓丝转身追赶,“您真要带着他?”
晏雪临晃了晃尾巴,没有否认。
厢房内还弥漫着丝丝苦药味,柳重焰蜷在软榻上假寐,听见银铃声响起的刹那,还故意将冷汗浸透的额发蹭得更乱几分。
——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这小子,惯会装可怜。
晏雪临边想着边坐上榻沿。柳重焰感到身旁动静,才悠悠睁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
“药服下了?”
“已服下了,”少年虚弱地轻咳几声,“这药真是一日苦过一日,不过...咳咳...只要能快些养好伤,也好能快点找到那凶手。”
“嗯,”晏雪临的眼神晦暗不明,状似无意随口问道,“今日去牡丹楼的事怎么样?”
“承蒙赌坊主照拂,一切安好。”少年乖乖回答。
两人静默一瞬,晏雪临突然凑近了身——温热的鼻息拂过少年颈侧,狐妖精致的眉头倏然蹙起。
“你这满身人味……盖都盖不住。今夜拍卖场鱼龙混杂,那些小妖旁的能耐没有,鼻子却最灵了。”
柳重焰一怔,从腰间布袋掏出符咒——那是仙门特制的隐息符。晏雪临却只扫过一眼便嗤之以鼻,手上轻轻一点,狐火瞬间将符纸燃为灰烬。
柳重焰弱弱地说:“我只剩这个了。”
“把衣服脱了。”
“唔?”
少年脸上露出茫然,话中还有些委屈:“阁主……我确实说了为寻仇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晏雪临:“?”
“但这么快就……进程会不会有些快…?”
晏雪临:“!”
什么意思?!不是!
他一下子语无伦次,急切辩解:“不是!谁要跟你干那事……我是说,我要给你下一道灵印帮你掩人味!”
急得耳朵一抖一抖的,真想咬一口——柳重焰不自觉地想,他掩下笑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我误解了。”
他悉悉索索开始脱去上衣,晏雪临还有些恼怒,却又听少年又温声细语——简直如邪魔低语——
“不过要是您愿意………我也不会拒绝。”
这小子…没完没了了!!!
指尖轻轻划过少年心口三寸,晏雪临广袖滑落,露出了赤白腕间的银镯。柳重焰半褪的布衣堆在腰间,烛火在锁骨处摇曳投下暧昧不清的影子。
他突然没由头地想起了在忘忧阁休养的这五日,总夜夜被那梦境缠绕。
梦中那白衣少年眉目清朗,笑意如春水般澄澈……与传闻中阴鸷狠辣的忘忧阁阁主判若两人。
可每次当他真正站在晏雪临面前时,却又发现——这狐妖竟比梦境里更鲜活,也更心软。
柳重焰低垂着头看向面前人。他正专注比划着落印的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在身躯上游移。
晏雪临暗暗咂舌,这小子……穿着衣服看不出,没想到脱了衣服身材还怪好。
“可能会很疼,”狐尾卷着软枕递过来,“可以咬着。”
柳重焰发出轻笑:“阁主画便是。”
冰冷指尖突然戳住心窝!妖血混着朱砂就缓缓渗入肌理。柳重焰闷哼一声攥紧榻沿,他清晰感觉到一股暖流闯了进来,在胸腔游走...与体内冰凉的灵气缠绵交织...
这哪是在画符?分明是狐尾缠着他腰往怀里带。
晏雪临鼻尖几乎贴上他汗湿的脖颈,满屋莲香熏得人头晕目眩。少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体内魔气随之躁动。他咬紧牙关,竭力压制着即将暴走的魔息。
“别抖…”
温热吐息拂过少年胸膛。
“别浪费了我的血。”
蜿蜒血纹的最后一笔在胸前落定刹那,柳重焰突然叼住近在咫尺的狐耳。晏雪临耳边银铃炸响,整间厢房琉璃灯应声爆裂!
“你?!…快松口!!”
黑暗里传来狐妖的惊喘与少年吃痛的闷哼。
“阁主的血…好烫。”
黑暗中无人察觉到的——那朱红妖纹的最后一笔,被一道淡淡的墨紫色魔气蔓延盖过。
“晏哥哥?漓丝姐姐让我来叫你……”
小豹妖撞开门的瞬间,狐妖正炸着尾巴跳下软榻,而榻上的柳重焰正慢条斯理地拢好衣服。
“你们…”金爪盯着柳重焰胸前未干的血纹,困惑地扫过满地琉璃碎片,“在玩滴血认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