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元死了，死得突然，却毫无意外。
那夜之后，他消失了三日，忘忧阁也难得得了三日清净。
没有突然被踹飞的雕花门，没有砸碎的酒盏，没有半夜突然响起的狂笑，小妖们甚至敢在走廊上说笑了，金爪也不用再时时刻刻竖起耳朵警惕。
晏雪临的行迹依旧如往常一样，三日都忙着把墨元带来的一大堆仙门器物一一清点，没用的销毁，有用的就封存起来。只是案几上总会多放一只空杯，没再收起。
直到第四日深夜——
“砰！”
熟悉的撞门声。
晏雪临扭头看去——不是往常提着酒壶、吊儿郎当的墨元。
而是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黑血的墨元。
不变的却还是那张欠欠的笑。
“晏…雪临……”他踉跄着向前两步，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你也……察觉到了吧？”
晏雪临缓步走到他面前，俯身，掌心贴上他的心口——妖力如涓涓细流，渡入他枯竭的经脉。
“你这三日......”晏雪临不作回答，只是轻叹一声，“不好好在阁里养伤，乱跑出去作什么？”
墨元抬头，硬生生咧开一个带血的笑：“…你…在等我吗？”
“没有。”
墨元闷哼一声，别开了头。两人只一个沉默的疗伤，一个被疗伤。
好像过去了很久。
墨元才眯了眯眼，又断断续续地开口：“妖市……已经混进来很多，不该在的人了。”
晏雪临眸光微动，却只淡淡道：“我知道。”
男人笑了：“所以你……再怎么藏、再怎么装好人……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晏雪临打断他，指尖妖力未停，“还要谢谢你。”
墨元一怔。
“谢谢你……把那些人引进来。”他俯身凑近墨元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听说忘忧阁最近准备的竞宝宴了吗？就是要把这些不干净的人…”
“一个个揪出来。”
墨元瞳孔骤缩，随即大笑：“好，好…不愧是我们晏阁主……什么事都让你算计到了…”
他猛地推开晏雪临的手：“如果不是我离开这三日……你是不是打算……让我稀里糊涂地等死？”
晏雪临动作一顿，半晌，他才轻声道：“你去找解药了？”
“找？”墨元狞笑，“我走遍了妖市黑巷，杀了三个仙门的药修……撬开他们的脑袋……才知道……”
他又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晏雪临也不躲，就任由血溅在了衣摆上。
“这毒……是仙门专为诛杀大妖研制的……入髓即死。”墨元死死攥住晏雪临的衣襟，“你夜夜为我疗伤…说很快就能好……是在骗我？”
晏雪临任由他抓着，神色平静：“至少能让你少些痛苦。”
墨元瞳孔骤缩。
下一秒，他七条尾巴陡然炸开，妖力暴涌，猛地将晏雪临掼在墙上！
“谁要你假慈悲——！！”
阁内器物尽碎，案几上连几日放着的空杯也随之炸裂，碎片如雨纷飞，晏雪临的后背重重被撞上墙壁，却眉头不皱一下。
墨元的利爪抵在他咽喉，呼吸灼热，带着腐血的气味：“晏雪临……你明明可以告诉我真相……”
“告诉你又如何？”晏雪临直视他的眼睛，“让你再去屠几个村子？挖更多妖的丹？”
墨元浑身一僵。
晏雪临轻声道：“解药需要幼童血肉和幼妖妖丹……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墨元的爪子慢慢松开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黑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好啊、好啊……”他嘶声道，“你真是个大圣人……大好人……！晏雪临…！”
晏雪临扭过头，不去看他，垂在身旁的指尖轻颤，又深吸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不该那么死。”
“那该怎么死？！”墨元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像条丧家犬一样……被你骗着……哄着……等到毒发那日……才发现自己早就是个死人？！”
“我……就对你这么没用处吗？你明明算计到了一切……可就唯独不愿……把目光放到我身上…”
他的尾巴一根根垂落，最终还是无力地拖在地上。
“晏雪临……”他喘着粗气，“你比仙门……狠多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跪倒在地，六条尾巴如燃尽的焰火，渐渐黯淡。
晏雪临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下滑的身体。
墨元靠在他臂弯里，气息越来越弱，却还在笑：“我的弟弟……如果知道了…他定不会……”
晏雪临一怔，突然睁大了眼，语气急切：“你弟弟是——”
手倏然垂落。
房内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晏雪临才缓缓地将墨元平放在榻上——他的躯体一点点就那么随风消散，最后只浮现出一颗破裂黯淡的妖丹。晏雪临伸手托住它，指尖轻轻抚过上面条条裂痕。
无论是人是妖，无论生前修为多强大、多令人闻风丧胆，最后还是什么都留不下，幸运的妖族，还能剩下这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妖丹。
漓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也不走进房，只默默看着晏雪临。
“这毒明明可解。”她有些不懂。
晏雪临没有回头：“药引是幼童血肉和幼妖妖丹。”
“所以你不救？”
“我若救他，”晏雪临轻声道，“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又该向谁讨公道？”
漓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你倒是心善。”
晏雪临不置可否，只是划破自己的小臂，任由血哗哗流落在墨元的妖丹上。
妖丹被血浸了个透，骤然亮起了赤金色的光晕，裂痕也被妖血填补，焕发出虚假的生机。
漓丝眯起眼：“你这是？”
“竞宝宴还缺一个压轴的宝物。”晏雪临轻声道，“墨元……是我对不起你。”
他收拢掌心，妖丹的光芒透过指缝，映得他眉眼如画。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夜色。
妖市新的一天，开始了。
——————
“那位吃了三村人的狐狸，他早死了，三周前就死了。”
“竞宝宴上那枚大名鼎鼎的妖丹，就是他的。”
——说完这话，晏雪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中什么滋味，他随手抛出几枚灵石，将那面可以回溯的铜镜收入袖中。
旁边的人类少年听罢，一怔，怪不得仙门查遍妖市也寻不到那狐妖的踪迹，最后只能将罪名扣在晏阁主头上。柳重焰原本只以为是因妖市势力盘根错节，仙门难以深入探查，却不想……这妖竟就这么没了？
“他是怎么死的？”
“毒。”
“可那妖丹被传得这么神乎其神……若那狐妖真有那么大能耐，还会被毒药致死？”
晏雪临脑中又不禁闪过墨元的那张脸，他微不可察地一顿，转头时脸上却又是那副眼尾微挑，笑得狡黠的样子：
“自然是假的。”
“假的？”
“嗯哼。”晏雪临指尖轻点少年心口，盖在布料下的妖纹此刻还在隐隐发烫，“不过是个小鱼饵。”
“这不，就把阿焰钓来了？”
柳重焰哑然，又低笑一声，摇摇头：“阁主这一手，骗来的可不止我。”
“哦？”
“听说今早西街来了五名仙门弟子，四处打探妖丹下落。”他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语气玩味，“后来大概是得了什么线索吧，直奔有苏族地去了。”
晏雪临一顿，狐耳微动：“盗丹贼呢？有没有人见过真容？”
柳重焰摇头：“都说是个黑斗篷，可细问起来，却又都道不出所以然。”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忽远忽近，混着风过树梢的沙沙响。晏雪临静默片刻，若有所思：“看来，咱们也得去有苏族地走一遭了。”
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晏雪临指尖掐诀，脚下阵法骤然亮起，柳重焰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时，两人已置身于一片山林间。
微凉的山风拂过面颊，夹杂着草木与潮湿的气息。他们站在一处低矮的山坡上，远处层峦叠嶂，灰青色的山脊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更远处，一道蜿蜒的山路通向山谷深处——那里就是通向之前有苏族地的路。
……真是久违了，晏雪临想着，拢了拢衣袖：“还有一段路，我们慢慢走去。”
柳重焰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山路崎岖，四周一片绿意盈然，让少年不禁想起玄清门，玄清门建在山腰，四周景色也和这里有些相似。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只听得到靴底碾过枯枝发出的细微脆响。
“这路比之前破了不少。”晏雪临小心地跨过一处碎石草堆，轻提衣摆，怕把衣服弄脏。
“阁主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小时候住过一阵。”
柳重焰浅笑：“看来阁主是有苏族出身这点情报确实没错。”
“如果你从出生地来讲的话，这点倒不假，”晏雪临指尖轻拨弄着耳坠的红流苏，“但早几百年前，有苏氏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柳重焰突然想起鼠妖的“仇说”，不禁询问：“听闻有苏族从前盛名一时，但后来…渐渐没落了？”
晏雪临侧眸看他：“你没听闻过有苏族的事？”
“确实不甚了解。”
“有苏族出事早也有七八十年了，你不了解也正常。”
他望向远方山谷，似在回忆，淡淡说道：“有苏狐族……古来自认血脉特殊，说是承了‘上古天狐’的真传以此立身。那时……他们把血脉高低、尾数多少看得比天还重，在妖界也颇有几分威名，族地兴旺。”
说到这时，晏雪临顿了一顿，话中带着丝许不易察觉的苦涩：“可惜……千年根基…百年荣枯，也不过弹指。
八十年前族里出了个叛徒，惹下滔天大祸，三界不宁，引得仙界震怒，兴师围剿，一个盛名大族，说没就没了。
到如今，这地方大约早没人记得，有苏这名号，恐怕也和那些荒山野岭里的游魂野狐没甚区别了…这盗丹贼，倒是很会选地方。”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两人只沉默地走了一段，四周寂静得诡异，连鸟鸣虫叫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柳重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他侧头想提醒晏雪临，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狐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