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近半个时辰,左右不见人,羽涅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来回翻弄着青花瓷茶盖。

    刘婶坐久了腰疼,在门口走着,不时伸长脖子,朝院中张望。

    县府后院,俗称内衙,乃县令以及其家眷起居之所。三进院落虽不甚宏阔,布局却为典雅,疏落有致。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厢房、书房、仓房、厅堂及厨房,样样不落。

    他们四人所处的偏厅,和书房相连,正对着院中的活石切成的山景,围绕假山栽种的花圃,里头种着些月季芍药,一朵朵娇花开得正艳。

    越过庭院中的美景,举目可见与前院相接的洞门。

    此洞门,是为去院前的唯一通道。

    久久不见有人过来。琅羲被室内的陈设所吸引,四处走,四处瞧着。

    他们脚下踩着的波斯上等毛织花毯,可谓一寸一金。不止于此,墙上挂的字画,展架上摆的古玩,鲜少没有不价值连城的。

    注视着桌上白若凝脂的花瓶,琅羲道:“虽早知县令富可敌国,却不曾想,连不常居住的府邸都装得奢靡。可见其私宅,会富丽到何种程度。”

    “小师姐忘了吗,”羽涅仍摆弄着手里的茶盖,接过话尾:“十来年前我去何家,回来跟你说,他家那池塘修得跟天池似的,连廊扶手的木头都透着金钱味儿。厨房端上来的素食做得花枝招展,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好从未见过。”

    “何家那些小妾个个穿金戴银,居住的院子大到离谱,比我们观后院都大。”

    她直起身子,颇为认真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屋子:“这里的东西,跟那私宅里的物件儿比起来,可谓太子对乞丐,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无法相比。”

    琅羲叹道:“真是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我倒是低估了这何县令的贪欲。”

    刘婶听她俩说着,一向喜欢东瞧瞧西看看的她,愁眉不展,嘴中念叨着:“这小郎君如何还不见人影?再耽搁下去,食盒儿里的槐花饭,跟蒸南瓜口感该不新鲜,也该凉了。”

    羽涅闻讯,起身来到门前,往外望了望,抬手搭在刘婶肩上,宽慰道:“审问这活计,一时半晌难以结束。别急刘婶,咱再等等。”

    “那饭要是凉了,等会子托府衙后厨的人热一热也无妨。以小郎君与谢护卫为人,他俩定不会介意。”

    历经过小半月相处,刘婶对子竞、谢骋二人的为人那是恨不得竖两个大拇指,对羽涅这一说觉得有理,继而又对着那洞门张望。

    羽涅正欲回到座前坐下,她刚转身,身后响起刘婶兴奋的声音,不停拍打着她的肩:“来了来了……小校尉来了。”

    循着声儿,羽涅回眸一看,那人带着笑意洒然,步伐轻盈而来。

    “诸位久等,在下来迟了。”他抱拳一礼,含着歉意道。

    羽涅轻哼一声,唇角微翘,语调里带着几分调笑:“方才小道还在跟刘婶闲谈,说小郎君一回到府衙,把咱们灵宝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迟迟不肯露面。没想到…小郎君人这就来了。”

    子竞面上一派温文尔雅,凝目看她:“小道长说笑,在下忘了谁,也不会忘了灵宝观。”

    刘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子竞身上,那是打量了再打量,瞧了再瞧。

    羽涅眼神一转,恰好看到刘婶笑眯眯审视着子竞的模样,她一眼就看出对方心中在打何算盘,忙单手抵着唇下,假意咳嗽两声:“咳咳……那个刘婶,你不是给小郎君他们带了吃食,再耽搁下去,估摸着要凉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刘婶恍然大悟:“哎呀…瞧我这急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说着,她扯着子竞手臂:“小校尉快坐,咱们给你带了槐饭跟用绍镇黄酒蒸的南瓜,这会子还热着呢,赶紧尝尝。”

    她掀开食盒上的盖子,南瓜的甜香与槐花的清香随着漂浮出来,闻得人食欲旺盛。

    羽涅跟琅羲他们围在一旁,前者欣然对他道:“刘婶手艺可是怀远城独一份,这两样简单的素食,可不比小郎君吃的山珍海味差,郎君今日可有口福了。”

    她一通夸赞,子竞眸底笑意淡然。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糯甜的南瓜,放进嘴中细细品尝一番,说着这个场面应有的话:“小道长诚不欺我,刘婶厨艺果然是佳肴美馔,比那宫中御厨还要好上三分。”

    “哎哟小校尉真是会说话。”刘婶被夸得嘴都合不拢:“郎君生得一张蜜罐子嘴,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将来定能寻门好亲事。”

    忽而,刘婶眼珠一转,话头另起高峰,突然凑近子竞几分:“敢问郎君,可曾婚配否?”

    “咳——”才才啜了口茶水的羽涅,还未将口中的茶水全部下咽,被呛得脸一阵通红。

    她慌忙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强忍着咳嗽,拽了拽刘婶手腕,眼神悄摸瞅了眼子竞,小声道:“婶儿…打听人隐私,不好吧。”

    “这有何不好,我这不是随口问问,想必郎君也不会介意。”刘婶目光笑呵呵地投向子竞:“你说呢,郎君?”

    子竞不动声色,微敛了下眸:“婚配之事,算不得隐秘,我当然不介意。”

    他回道:“说来惭愧,以在下的年纪,本该早早定下姻缘才是。只可惜,我常在沙场,至今尚未有机会寻得合适的。”

    刘婶一听,朝羽涅使了个眼色。

    羽涅心想,还挺可惜,常年久在军中,确实难以觅得良人。毕竟跟他成亲,就代表着要常年独守空房,任谁都不乐意。况且战场险象环生,要是他丢了小命,那他妻子岂不是要成寡妇。

    谁愿意当个寡妇呢?搁她,她也不行。

    她怕自己人再问出些不该问的,连忙截住话头,故作惋惜地摇头晃脑:“啊,这可真是可惜,像郎君这般文武兼备的俊才,竟还未觅得良缘?要是有机会,小道托刘婶,给你找个合适的女郎。”

    一旁的刘婶瞪大了眼睛,看她的眼神相当震惊。

    她张嘴刚要往回找补,羽涅拍了下脑门,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接连又道:“今日怎不见谢护卫?莫不是…还在审那何仁之?”

    子竞知晓她在转移话锋,他对此等事也了无兴味,便顺着她的话回:“谢护卫去太守府了。”

    羽涅没忘记今日来的缘由,寻问道:“他去太守府,可和何仁之的案子有关?那何县令…何时才能问斩?”

    她一下问了两个问题,显得有些急切。

    卢近侍批驳她道:“你个道士,官府的事轮到着你来打听。随便探听府衙密事,可是会被关入大牢的。”

    羽涅一听这话,认错那叫一个快,娇憨笑了两声:“对不起啊卢近侍,你瞧我这人,鲁莽惯了,净问了些不该问的。”

    她解释:“我并无恶意,此次我们前来,除了给你们大人送吃的,还有就是想问问那何仁之的死期。”

    “问何仁之的死期?”子竞听她特意前来关问何仁之大限临头之日,撩起眼皮看她,尾音微扬:“小道长这般关心何县令的限期,所因为何?”

    她连思考都无,言语坦诚:“倒也没多磅礴的原因。只是怀远城百姓等这一天太久。好容易盼来青天,夜里却总怕一睁眼,而今的一切,不过是一枕南柯。”

    她轻声道:“大人案上的状纸书写下的是一个个名字,落在其家眷身上,那就是一道道滴血的伤口。铸成罪孽的人,一天不伏法于铡刀之下,他们就无法安睡,那些冤魂也无法安息。”

    她望着他,字字如铁:“只有知其必死,才能以慰生者,以慰死者。”

    类似这番慷慨陈词的话,他听过太多。此刻从她嘴中说出来,没有计算之感,颇显得实在。

    即便真是演给他看的,能将一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倒也不失为本事。

    他仿佛被她的赤诚打动,温和回她:“小道长一腔正义,尽显道门风采。”

    对于何仁之的死期,他本不必多说,随意找个借口,即可搪塞过去。但或许是那双眼睛太亮,又或许是今日天色太好,她的“戏”也不错,他拇指缓慢拨动着玉韘上扳凸,难得起了点善意,言道:“虽在国丧期内,但何仁之通敌罪加一等,人证物证俱在,最迟五日后,便可问斩。”

    得知何仁不日就要伏诛,羽涅等人惊喜交加。

    她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子丧期过后,何仁之才会服罪,没成想,他已无几天活路。

    “天理昭彰…真是天理昭彰,这狗贼终于没多少活头了。”她声调激动不已,好似出了一口恶气。

    琅羲等人闻言,脸上笑容比平时更甚。

    琅羲道:“玄策军办事雷厉风行,若天下官吏都似效校尉这般,则黎庶安枕,何患欺压之苦,还何愁天下不太平。”

    刘婶跟阿悔也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咱们也不是恭维郎君你,郎君与民除害,简直为民父母。”

    子竞眼尾微弯,语气轻快:“为民父母不敢当,我年少资浅,抚世酬物,为民做事亦是本职所在,诸位无须称誉于我。”

    “小郎君为官正直,为人谦辞,嘉许于你理所应当。”羽涅一双眼眸澄净,唇角漾着浅浅的笑。

    她话音刚落地,门外的守卫快步来报,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谢护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