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应答的一句话。
所有人如同被缝上嘴的鸭子,全都闭口不言,鸦雀无声。
高阁距离子竞最近,被问到的他目光不敢与后者相接,只垂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从尸体下蔓延开的,越来越大的血泊。
此时任何圆滑的说辞、工于心计的算计,全都化作了鼻息间含带着铁锈味儿的血腥气。
令人惊悚,发抖。
从前他只见过骄横跋扈的世家子与贵戚权门,对下如蝼蚁,对上如敬神。阶下之人命若草芥,杀人如屠戮鸡豚狗彘。
可今日,眼前的一切告诉他,原来卑贱出身的贱籍之徒,并不都是匍匐在阶级之下,还有人敢将刀锋指向这世间至尊的贵胄。
高阁盯着地上的血,不知何时,他身上那股寒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兴奋。
他霍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子竞脚下,额头抵着染血的地砖,叩首道:“校尉在上,罪人高阁在此,今日愿将前主赵书淮,与县令何仁之间的恶行全部揭发。”
“他二人通敌卖国、私贩粮草、奸淫掳掠残暴不仁,以上罪责皆为属实。”
“他们不仅私通敌国,出卖朝军械粮草,更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甚至纵容手下滥杀无辜,百姓苦不堪言,连大人派去的密探也折于他手。赵书淮贪墨所得的钱财均藏于后山,小人愿将其位详细禀明。”
高阁声称:“小人虽曾替他们办事,任职却不足一年,手上绝无血债,如今,亦愿站出来指证他们的罪行,但求将功折罪,为朝廷肃清奸佞。”
这位太守府的幕僚几乎匍匐在地上:“小人…愿为大人效死。”
一番慷慨激昂,自我领罪的陈词终于结束。
子竞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听完他的剖白,低笑一声,笑声似淬了寒冰。
他踱着步下了台阶,手中的刀尖划过地面,绕着快趴在地面的人走了两圈。
正欲开口之际,传旨的宦官已从大门外脚步火急火燎而来,边小跑着边抬手,嗓音尖细喊着:“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对方跑得额汗涔涔,嗬嗬喘着粗气,高举着一道明黄卷轴,在雷声阵阵,闪电交加的黑夜中分外明显。
瞥见来人穿过朱漆大门,踏上长廊。
子竞眯起眼,神色微变。
待到来人快下长廊时,他周身戾气尽敛,转瞬间换了副面孔,衣袍挟着劲风迎上前去。
下了台阶的瘦高个儿的宦官,脚后跟刚挨着院子上的砖石。
他倏地已到其面前,猛然单膝及地,拱手抱刀,嗓音沉肃恭谨:
“臣,定北边军统帅桓恂,恭迎圣谕。”
今圣旨当前,若再以假身份周旋,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的废话。
此时身份真假于他而言,已无甚紧要。尚且他不日将离开怀远,眼下亮明真身,反倒能省去诸多麻烦。
对着那道明黄卷轴,在场所有人一个接一个面向其跪下。
宦官听见眼前人报名真身,瞳孔骤然一缩,显然没料到定北边军统帅竟会在此地,手中圣旨险些被吓得脱手。
他可记得燕王进宫给次子求情时,说办理该案的,不过是一名校尉。
似乎是不敢相信原本身体抱恙的人留在跟前,宦官惊讶复问:“桓、桓少帅?!”
桓恂抬眸,眼底锋芒掩藏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方才的杀气戾气遮掩的瞧不出一点儿。
他说话时毕恭毕敬,嗓音低沉而清晰:“正是末将。”
听到西北边军统帅竟是他,除了玄策军的人马,其余人纷纷面上愕然不已。
跪伏在地的高阁浑身一僵。
这时的他,仿佛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已经输了。
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他们却自始至终都不知其真实身份。
子竞、桓恂……他在脑海中默想着这两个名字。
恂,本义为笃诚、恭顺也,亦有谦逊稳重之意。
竞,本义为争逐,凌厉也,引申为奋进、昂扬。
前人起表字,讲究“字以表德,反义相成”,竞正好与恂字互补。
“子竞,桓恂……呵……”高阁内心自嘲笑着,谜底早在谜面上,他们竟然一点儿都未曾意识到。
原来桓子竞就是桓恂,甚么只是恰好同姓,子竞根本是他的表字。敢用自己的表字当作假名使用,可见其人有多大胆。
宦官余光扫了扫周围人的反应,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愣神两秒后,承认了该事实。
与子竞客套两句后,说:“那…统帅听旨吧。”
子竞恭敬回:“是。”
但见宦官缓缓打开圣旨,拉着声调儿宣读:
【门下:太皇太后懿旨
桓卿听旨:
哀家素闻定州郡守赵书淮,系出宗室,本应克己奉公,以彰天家德泽。不意其竟负圣恩,行止有亏,更与县令沆瀣,渎职贪腐。
今特念其宗亲之谊,着即解职,由卿派人妥为护送返京,交予御史台勘问。
卿此番查察详实,颇慰哀家之心。然此案干系重大,后续事宜自有台谏处置,卿可卸此任,毋需再过问。
望卿善始善终,遣人沿途多加照拂,务使平安抵京。
待事毕,上表复命即可。
钦此
宣德元年六月十一日】
太皇太后懿旨宣读已毕,所有人面面厮觑,大气都不敢喘,雷声之下,是死一般的寂静,紫红色的闪电劈落,将众人身影衬得愈发凝重。
谢骋与卢近侍分别跪于桓恂两侧,二人皱着眉峰,脸上担心的神色可见。
杀亲王之子非同小可,而今太皇太后懿旨明发,着令将赵书淮即刻交出。然则……其尸身都已冰冷僵硬。
这烫手山芋,教他们如何处置得妥当?
况且,桓恂是在明知圣旨到来时,手起刀落割断了赵书淮咽喉。
倘若此刻有居心叵测之人向传旨宦官密报此事,恐怕会引发难以估量的祸端。这般明目张胆的悖逆之举,只怕会招致更严重的灾祸。
那后果……更加不可设想。
“臣…接旨。”正在众人各个心中静待跪在庭院中央的人回话之际,一道沉静,毫无任何惧怕之感的嗓音响起。
即便是在风飑电掣的狂风之下,听得也异常清楚。
那宦官一听他要接旨,登时喜形于色,暗自庆幸来得正是时候,总算能给宫里那位主子一个交代。
随即将圣旨恭敬递至少年手中,不够明亮的眼珠在昏暗的院子里四下转了一圈,满脸堆着谄笑,问道:“听闻太守大人亲临县府,不知桓帅可否引见?咱家也好当面给太守大人请个安哪。”
少年接过圣旨,站起身来,高束的马尾在烈风中飘展飞扬着。
“太守大人啊——”他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圣旨卷轴边沿,似欲言又止,眉眼间像是有愁绪难言。
宦官不知情,向前凑问:“桓帅快说,太守大人如何了?”
宦官急切不已,好似怕急了出大茬子。
在他催促下,桓恂仿佛思量很久,身子往旁边一侧。
适才才站立起来的众人,跟会意一般,也让出了一条小道。
漆黑的光线下,眼小又长的宦官身长脖子朝后望了望,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抬起手中的拂尘,指了指:“那是何人,怎躺在那儿?”
桓恂立在他身侧,唇边带着似有如无的笑,声调却是截然相反的苦楚,在其耳旁道:“不瞒内使,此人正是,您要找的赵太守…赵书淮大人。”
“诶哟,赵太守怎躺在地上,也不嫌……”话没说完,这内使似乎意识到了不对,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颤抖:“他、赵太守他……”
桓恂难得眉目看起来愁怨不已,颇为凝重地回:“在内使来的半刻前,赵太守在各项罪证都已查清的情况下,却仍负隅顽抗,不听审讯暂且不言,他企图携亲信逃脱,欲调动驻军与玄策军火并。内使应知,将朝廷兵马充作私兵,此乃谋逆大罪。”
“他与柔然人勾结,亦是不争的事实,只这两项罪责相加,罪可当诛。吾为稳军心、安地方,不得不行雷霆手段,以持节之权,将他与亲信就地正法。”他语气听起来甚是后悔:“只是未想……会与太皇太后的旨意撞了个前后脚。”
他一番话说完,扫了眼赵书淮带来的人:“末将能阻止这场暴动,也少不了太守府的这些随从弃暗投明,及时告知消息于吾,不然今日,说不定要出甚么大乱子。”
他话音落地,跪在最后方的高阁大声禀明自己的身份道:“内使明鉴,统帅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他也是不得已才做下如此决定,望内使莫要追责于统帅。”
此刻是递上“投名状”的绝佳时机。高阁心知肚明,何尘劳更是洞若观火。紧跟着,他也一番慷慨陈词,细数着赵书淮的罪孽,并肯定桓恂此番举措,皆是为国为民。
剩下太守府的人听完桓恂说的话,想动的那点儿歪心思,此时也渐渐放弃。如今跟一个死人站在一条线上,以现下境况,跟谋逆无异,小命不见得都能保得住。
桓恂的话音已经给了他们生机,只要能活命,他们犯不着与他为敌,尚且赵书淮的罪证都是实打实的,此时又有赵书淮的妻弟跟幕僚已倒戈,恐怕他们说出实情,都不见得有人信。
内使听完你一言我一语,怔住半晌,他望着那具尸体,忽然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
要给人买礼物,羽涅起了一个大早。
她与琅羲以及阿悔,将要送给荣家的孔雀蓝颜料装好,合力抬着放到马车之上,驱驾前往了城内。
荣家东西要得紧,三人便先赶了过去。交割完颜料,荣大贾挽留他们用午膳,考虑到挑选礼物得费些时间,他们只能以有要事为由,婉拒了对方盛情邀约。
略饮了半盏茶,他们打算起身告辞。
听他们几人要去给桓恂置办临别赠礼,荣大贾不禁语重心长说起早上听见的消息。他左右张望一番,凑近他们道:“仙姑跟两位小道长听说了没?”
羽涅闻言眨了眨灵动的杏眼,打趣道:“大贾这般神神秘秘的,莫不是听到了甚么趣事儿?”
荣大贾思虑再三,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逡巡了番,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
“那燕亲王之子,咱们郡的赵太守,昨儿晚上,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