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棋被赵寻真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昨日接到大公子吩咐,要他今日一早就过来,帮府里的赵先生换药。
叶棋是个办事妥帖的人。
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将自己收拾齐整,无聊地等着朝阳初升,敲开了赵先生房门。
赵先生似乎没睡好,两眼下一片乌青,给他开门时还在打哈欠,坐在那里等他换药的过程更是一脸幽怨。
叶棋觉得自己把大公子身上那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也长到自己脑子里了。
他当没看到,毕竟是早起,有点怨气很正常。他惯会体谅别人的。
系好绷带,他对赵寻真道:“药换好了,现下时间还早,先生如果很累,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赵寻真纳闷问:“那你为什么来这么早呢?”
叶棋自然不能说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就说:“大公子还给了我别的差事,我怕到时赶不回来,耽误了先生换药。”
耽误了也没事,你耽误了自会有别人给我换。
赵寻真给他倒了杯水,同他闲聊:“公子给了你什么差事?”
叶棋看他一眼,毫不心虚地小声咕哝:“给您做假身份。”
赵寻真肃然起敬,抱歉地看着对方,说:“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叶棋笑笑,表情颇为满足,“我一月二十两银子。”
“……”
赵寻真少有地不知如何言语了。
“好多。”他似是没话找话,“公子考试那半月里,你有事吗?”
“怎么?”
“我看你也会些功夫,想同你讨教讨教。”赵寻真说:“来京城这些时日,太安逸了,总觉得功夫荒废不少。你我二人切磋,想来对彼此都有助益。”
“那感情好。”叶棋郁闷又开心地说:“我正发愁自己这水平要怎么才能再提高呢。若是先生陪我练上一练,想来是要好许多的。”
“我也一样。”赵寻真笑着说,又奇怪道:“公子乃是名门之后,怎么身边只有你一个会功夫的跟着?”
“原是有两个的。”叶棋说:“只是那人在背后借着公子和相府的势,欺压别人。公子得知后大怒,把人移交官府,也没有再找过别人了。”
他朝自己胸膛拍了拍,挑挑眉,“不过我这身功夫也够用啦,保护我和公子不成问题。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我挡在公子前面,替他去死。”
赵寻真闻言脸色稍变,却是没再说什么,而是突然朝他出手,试了试他的身手。
叶棋反应很快,一面往后退步闪躲,一面伸臂欲捉他手,被赵寻真飞快躲开。屋内空间小,赵寻真左臂又伤着,叶棋动作显然收着,二人就这样勉勉强强过了几招,几乎不相上下。
停下来后,叶棋长吐一口气,心间十分爽快,“真想和先生好好打一场。”
赵寻真:“会有机会的。”
他看着叶棋,心间猜想也多了一点确定,心情十分复杂惆怅。
晌午刚过,叶拭微就来了。
赵寻真主动交代:“叶棋晨起已经帮我换过药了。”
叶拭微看他一眼,无声笑了下,问:“那你想我帮你换药吗?”
赵寻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
叶拭微:“我看看你的伤势。”
赵寻真乖乖坐下,绷带和金疮药从他袖间掉出来,他老实在桌子上摆好,解开扣子,撩开了衣服,露出左边手臂。
叶拭微小心翼翼解开绷带,看了眼里面创口,被割破的皮肤已经在往一处长了,有些位置还可以看到泛着粉色的皮肉,微微鼓起。
她又往伤口处洒了些金疮药,把绷带重新缠好,问他:“你怎么做到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的?”
赵寻真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小姐会觉得我这样骇人可怖吗?”
“会。”叶拭微看着他,“所以……你想好怎么骗我了吗?”
赵寻真慌张解释:“我不会骗你。”
“赵寻真。”叶拭微轻声念出他的名字,就见他瞬间不再说话了,而是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好似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带上了某种让人沉溺的魔力,她道:“我昨日去了无常寺,听住持说了一件事。”
赵寻真霍然睁大了眼。
“住持说,我回相府那日,有人去找过我。”叶拭微看着他,音量不大的句子却让人完全无法平静,“那人一身深蓝衣衫,眼角有颗红痣。”
她瞥一眼赵寻真光滑白皙的眼角,指尖轻点上去,指腹处的茧不经意在那里蹭了一下,而后两指轻捻,感觉到一丝细腻粉感,再看他眼下,已经能瞥到一点红色痕迹。她轻声说:“就在这个位置。”
赵寻真眼看着明显的慌乱,“我那日的确是先去了大兴国寺……”
“你想说你没有骗我,只是隐瞒了我一部分,是吗?”看他点头,叶拭微说:“其实我不关心真实情况是什么,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没什么。”
“我能感觉到,你没有恶意,甚至还对我有着没有由来的关心。”她顿了顿,抬眼望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你。”
赵寻真喃喃出声:“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那就等你想好再说。”叶拭微道:“我不急着听你答案。”
赵寻真静默瞬间,点了点头,又悄悄看她,犹豫一瞬后问:“小姐可会骗我?”
“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会骗你。”叶拭微说得模棱两可,但极其真诚。待他反应一会儿,她又说:“我今日过来,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何事?”
“教我舞剑。”叶拭微说:“四日之后的赏花游园会,我得做些准备。诗词歌赋我不擅长,琴棋书画我一窍不通,想来想去,大约只有舞剑才能讨巧。你可有什么好一些的法子,让我在三日内学成?”
赵寻真眼眸一亮,笑着说:“小姐聪明伶俐,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叶拭微一时无语。
却听他信誓旦旦道:“无须三日,小姐两日就能做好。”
想到什么,叶拭微没再同他多掰扯,笑了笑,“借你吉言,这几日都要麻烦你了。”
赵寻真羞涩别过脸,从墙角一箱子内拿出一把木剑,一把玄铁宝剑。
叶拭微瞄了一眼,问:“你剑上图腾,是个盘子?”
赵寻真:“……是太阳。”
叶拭微梗了一下:“抱歉。”
赵寻真把木剑放到桌子上,将那柄玄铁剑送到她眼前,太阳图腾正对着她。叶拭微这才看清,那个“圆盘”周圈,有着规则排布的一些不甚明显的短线条。
她顺手接过来,那把剑很有些重量,她拔出三指距离,剑身寒光瞬间折射出来,刺得叶拭微眨了下眼睛。
将剑全部拔出来,似乎就有寒风拂过,叶拭微挽了个剑花,心情非常好,抬眼问他:“这剑可有名字?”
“坤煌。”
“你打的?”
“我没有那个能耐。”赵寻真说:“是我姑姑。据说此剑原身乃是五百多年前桃花城慕家家主慕泠槐所铸,后来没人有她那种天赋,此剑便也失传。我姑姑周折各地,遍访询问,收集了许多资料,才从中窥得一二,造出这把剑,在我十五岁那年送给了我。”
叶拭微羡慕看他:“你姑姑很厉害。”
赵寻真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最后只是沉默。
随后又问:“现在天儿有些热,小姐可要等等再去?”
“现在去。”叶拭微说:“时间不多,我得尽早学会。”
二人去了后院。
烈日当空,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间。
赵寻真说:“有一套剑招,是我母亲所创,这套招式不复杂,但也没有杀伤力,不知道能否满足小姐需要。我先舞给小姐看看。”
话音方落,他便飞身而出,于空中拔剑出鞘,剑身寒光乍出,刃如秋霜。赵寻真今日穿一身黑色劲装,舞剑时没了上次衣袖打搅,更显得身姿轻盈,点剑而起,剑花飞舞。
叶拭微发现,这套招式,的确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就连赵寻真这样惯用杀招的人,舞起来也十足得柔和,且速度较慢,足够人看清所有动作,颇具美感。
只是不知为何,叶拭微看着看着,总觉得一旁应该有人与他共舞,才显得圆满周全。
赵寻真停在叶拭微面前,把木剑给她,“小姐试试。”
叶拭微瞥他一眼,调笑说:“不舍得让我用你那把?”
赵寻真摇头,认真解释:“小姐这身衣服宽大,裙裾过长,本就不太方便。您又是初学,免不了磕磕碰碰,若用开了刃的剑,怕是会伤到自己。”
叶拭微拿走他手上木剑,笑着看他,忽然道:“你还真成了我师父啊。”
赵寻真愣住,又听叶拭微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耳边:“师父?”
她轻笑一声,又叫:“师父。”
赵寻真一双耳朵瞬间酥麻至极,又烫又热。恍然间似乎有另一道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尽时空,带着被追忆被磨砺后的万千思念、期盼和眷恋,远远传来,灵动地落在耳边:“师父?师父。”
一如此刻。
亦如当年。
赵寻真眼眶一酸,没任何预兆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