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飞檐,阿福的惊叫声便撞进柳嘉之的二楼厢房:
“柳姑娘,不好了!吃播们在酒楼门口被围了!”
柳嘉之整理纸张的手顿住,本来决定打起精神一切如常开展工作的,不想刚开完晨会好戏就又开始了。
她快步行至酒楼门口,正看见喻赤被百姓团团围住,长袍下摆沾着泥点,向来利落的刀法此刻只虚虚护着身后的齐昕昕。
齐昕昕的西域舞裙被扯破半幅,额间的花钿也因为刚画还没干透,有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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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人群里有人高举着手臂指向柳嘉之嘶吼着,“张大柱的婆娘!贪图富贵跟州江楼东家勾搭上,还伙同情夫密谋杀死亲夫,还敢抛头露面!”
没完没了了还,柳嘉之正想撸起袖子上前硬刚,一旁的阚忆思将她拉住:
“人太多了,我们这几日还是闭门谢客,从长计议为妙。”
叫骂声在人群中炸开刺耳鸣响,柳嘉之上前伸手搀住齐昕昕发颤的腰,转身往酒楼里走去。
“耿陵、喻赤关门!”
喻赤的琉光刀柄磕在门框上发出清响,他二人留在最后,待众人跨过门槛,猛地甩上门扉,门闩落下的瞬间,外头的叫骂声被隔成模糊的潮声。
“听莲,带齐姑娘去我的厢房换一身衣服。”
柳嘉之将扶着的手交给听莲,转身回望迎来无数双探究的眼神。
“昨日我听说的时候就觉得有些荒谬,方才早会你没提,我也没问,但是现如今闹到百姓堵门,你是不是也该跟我们说一下来龙去脉?”耿陵拧起眉梢率先开口。
“我确实是流民,晏井承救了我,但是什么流民之妻之说,全是恶意攀诬。”柳嘉之镇静坐下,“你们也看见了,吃播计策效果有多好,不过是如今有人眼红咱们罢了。”
“是聚仙楼泼的脏水!”单兴为忽然开口。
“可百姓不信啊,他们只看见你一个流民女子,突然成了州江楼的二当家,还跟东家不清不楚……”贾蒲最为毒舌,却一针见血。
堂内忽然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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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生意大好,连日来招揽了不少伙计婆子,如今没了生意,皆三三两两散在酒楼各处,看着大堂中央正在争辩的他们。
柳嘉之望着这些或猜疑或鄙夷的眼神,忽然梦回被甲方当众质疑方案时的窒息感。
“想走的可以走。”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了些,却带着异样的清晰,“现在就可以找账房结清工钱,东家承诺涨的三成,一分不少。”
柜台后,周掌柜担心年轻账房算不清这账,缓缓戴上老花镜,拿起了算盘,还是不忍开口:
“诸位别忘了,柳姑娘是流民出身,无父无兄无族老。咱们东家若真想和她……和她私通!早该把她藏进深宅大院,何必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抛头露面?有人拿女子名声做刀,砍咱们州江楼的命脉啊。”
柳嘉之望着老人斑白的鬓角,感激之意涌上心头。
“周掌柜,多说无益。想走的人,就让他们走罢。”
堂内喧嚣如沸水煮腾,新来的伙计往账房处挤,老伙计们却往柳嘉之身边靠——包括一向不怎么听指挥的胡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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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后厨的王婶又露出了被烟火熏黄的牙齿,“大年三十姑娘那么用心给咱们准备礼物,还教我们做了许多新奇的吃食,聚仙楼想学都学不去!”
“我也不走!”打杂的小五子也叉着腰走上前,“没有东家就没有如今的小五子,你们走了可别后悔。”
账房处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许多伙计婆子攥着工钱往门口冲,混乱中,有人的手帕从袖间滑落。待人尽散去,被践踏地不成样子的州江楼定制手帕,在地上七七八八躺着。
柳嘉之想弯腰去捡,指尖刚离一块帕子还剩几寸距离时,身形晃了晃,整个人栽倒在了澄浆金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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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喧嚣已静了。
柳嘉之躺在自己的厢房里,轻微动了动身子。
“姑娘!”听莲的哭腔中带着雀跃,趴坐在榻前握住了她冰凉的左手,“您将近两日未进食才晕倒了,家主要是回来知道了,定要怪我没照顾好您。”
“傻听莲,不怪你,怪我自己大意了,没想到会低血糖。”
柳嘉之伸手替她擦去泪痕,出声沙哑。
“先喝碗温粥吧。”阚忆思上前递来青瓷碗,“空腹不能吃太油腻,这粥里加了栗子粉,养胃的。”
温粥滑入喉间,柳嘉之忽然笑了:“不愧是咱们州江楼的药膳医仙。”
厢房外,从楼下隐隐传来“当当”声,齐昕昕的笑声,混着耿陵单兴为的调侃声。
“他们在做什么?”她掀开锦被,探头望向楼下。
“姑娘和我们一块下楼看看就知道了!”
听莲说着搀着柳嘉之就往门外走去,阚忆思笑着摇摇头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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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灯烛比往日亮了三倍,数不清的羊皮灯将房梁照得透亮。中央摆上了最大的圆桌,单兴为正解下围裙。
“愣着做什么?”喻赤见她们从二楼下来,忙跑着迎上前。
“嘉之你醒了就太好了!”齐昕昕挤掉喻赤上前,扶住了柳嘉之另一只空着的手,“咱们单大厨做了一顿归心宴,说留下的人,今后胃和心都得拴在州江楼。”
柳嘉之鼻头微酸,来不及思考,就被扶着入了主位。
“人到齐了,我们让柳东家给大家伙说两句。”
耿陵最后从后厨走出来,将手中刚出锅的糖油饼端上桌后说道。
糖油饼的香气混着热气漫过来,柳嘉之斟了一杯温酒,极其郑重地站了起来:
“这杯酒,我柳嘉之敬有缘相逢,幸得与大家相识同饮归心宴。”
一饮而尽,她又斟满一杯举起:
“这杯酒,敬诸位肝胆,感恩大家对我和东家的信任。”
再次仰头,温酒入喉,有些辣,和她此刻的鼻腔有些共鸣。
“这杯酒,敬未完之路,我无亲无故来到这,原以为是无根蓬草……”
柳嘉之执起酒盏的手微顿,喻赤已长臂横过,掌心虚掩杯沿。
“你身子骨不好,这才刚醒。”喻赤指节沿着杯沿缓缓下压,沉声道,“这盏,容我代饮。”
耿陵随即也捧起酒碗,朝着主位敬道:“代饮成!也算我一个!敬东家继续带着咱们闯世面过难关!”
其他人也纷纷持酒回敬,推杯换盏间,柳嘉之望着周掌柜正戴着老花镜替阿福夹了一筷子豆腐,听莲和齐昕昕笑闹着抢同一个糖油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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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尝这个,我的拿手好菜。”单兴为隔着两个位置递来一块醉鸡,鸡皮在筷尖晃了晃,“没放太多花椒,不刺激你的胃。”
鸡肉入口的瞬间,一股醇香在舌尖漫开,滑入舌根处尝到一丝极淡的甜。
耳边忽然想起了晏井承的声音,他走前叮嘱她要好好吃饭。
这是她来这里那么久,第一顿没有他在的——家宴。她竟对这个地方,生出了不止一次家的感觉。
柳嘉之忍不住又想倒酒,腕间忽然传来灼人的力道。喻赤坐在她身旁,掌心覆住了她的手背。
柳嘉之扭头看着他,红透的眼尾让他毫无防备:
“让我醉,我想听他的声音。”
喻赤怔住,收回了手,任由她斟满酒盏。青瓷酒盏被她斟得极满,满到漫出边缘,在桌面洇成浅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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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影频倾,羊羔酒流转间竟无停时。喻赤见人又将酒盏举至唇边,一杯接一杯没入她唇间,喉结动了动却未发一言。
柳嘉之手持空酒盏晃了晃,眼底的光早已涣散,喻赤刚要夺下她手里的酒盏,就见她忽然把脸埋进臂弯,不再动弹。
“早说不让你喝。”
喻赤声音带着隐忍的无奈,想也没想就按住她的手腕内侧探脉,却被她抓住手腕。
喻赤着魔一般,伸出另一只手,想替她拂开落在眼前的碎发,却在即将触达时,被一清冷笑声打断。
坐在柳嘉之另一旁的贾蒲,望着伏在桌上的她,目光斜斜扫向绷紧下颌的喻赤:
“这便是喻公子所谓的跟人抢东西没输过?”
喻赤开口欲辩,腕间被她攥着的力道虽轻,却让他半边身子发僵。
“柳嘉之她……不是东西。”
喻赤耳尖烧得通红,指间蜷了蜷却没抽回手腕。
“有意思。”贾蒲忽然低笑,“倒是何种语义都能解释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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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毕,众人次第散了,听莲吹灭了州江楼最后一支烛火。
琉璃灯影打在喻赤的袖间,他接过听莲递过来的披风,给怀中沉睡的人儿严严实实捂住,转身上了门外的马车。
“劳烦喻公子送我们回府了。”
听莲坐在一旁担忧地伸出手,探了探柳嘉之红透了的额头。
“她无大碍,就是酒量不行。以后盯住她,少让她喝酒。”
喻赤怀中抱着她,有些不自在,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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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一切,喻赤没有出晏府,而是驾轻就熟去了松风阁——晏井承处理公务的厢房。
柳嘉之说的没错,拿到令牌后,他便知晓师兄的用意了。暗阁阁主令,可以完全代理他的事务。于是他昨夜连夜便写了飞鸽传书,请示京中。
“有回信吗今日。”
他摸黑进了门,活动了一下刚才因为抱人太久酸涩的手腕。
“您请看。”
暗处果然走出一黑衣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条密笺。
他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何字后眉头不自觉皱起。
【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