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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佛诞节(下)

    几个僧人将大殿门口围起来,不允许民众入内,可殿外的人群仍是不散,都在往前挤,想看清这热闹。

    舒慈奋力挤开人群,向看门的亮了大理寺的文牒,带着杜月恒进了大殿。

    大殿内,觉顺大师正躺在那度金的僧人怀里。

    舒慈诧异,不管是人还是妖,临死前的神情大抵是相同的。

    病死的痛苦遗憾,冤死的绝望挣扎,枉死的悲痛无助……而觉顺大师不同,他神色平静,嘴唇微启,仿佛还在念诵经文,只是累了而闭上眼睛,正低低地吐出一丝叹息。

    觉顺大师越是面色安详,舒慈越是觉得古怪,青龙寺先出牡丹惨案,又有舍利、经书被盗,这几件事似乎冥冥之中有所勾连,她有种直觉——或许觉顺大师的死也没有那么简单。

    那僧人一边流泪,一边将觉顺大师放平在地。在一旁结跏趺坐,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他起了个头,大殿内的所有僧侣便又都双手合十,一齐低头念经,超度亡魂。

    那念诵声仍是整齐低沉,悲怆有力,蕴着无限哀思。

    舒慈背着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只见大殿正前方,三尊佛像仍在原处,左右两尊已金身重塑完毕,中间一尊还剩左眼裸露出青黑色的铜胎。

    大佛虽仍是低眉状,舒慈却感到说不出的奇异——那双一左一右不对称的眼,好像阴阳太极中阴鱼的眼睛涂白,阳鱼的眼睛涂黑,成了两只无眼鱼环抱——恰似她的那双眼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左眼一阵刺痛,左边的画面一黑,冒出许多白色稀碎的颗粒,她痛得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脚步忍不住虚浮。

    “舒姑娘,怎么了?”杜月恒在她一旁,察觉道她异样,扶了她一把。

    她摆摆手,稳住自己。

    这时,往生咒声止,左眼的画面突然之间又恢复如常,她又看清眼前的佛像、僧人和杜月恒。

    舒慈用冰凉的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

    这时,却见先前所见的女官匆忙进来,与那僧人低语几句。

    然后,那僧人向左右的两人说了几句话,一个便招呼殿内的人群先行离开,另一个又叫人来,准备将遗体搬离。

    舒慈“哎”了一声,赶忙伸出手来将遗体拦下。

    几个和尚虽是停了下来,但充满戒备。

    舒慈亮了亮自己的文牒,问道:“请问师傅,现下天仁寺谁能主事?”

    那度金身的僧人听到了,便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天仁寺上座慧空,暂时代觉顺大师,行天仁寺各项事宜。”

    舒慈向他行了个礼道:“慧空师傅,在下大理寺舒慈。受觉顺大师之邀,今日参加佛诞节。确没有想到……还请节哀。”

    “师父今日圆寂,又恰逢佛诞节,这是师父的佛缘,是为涅槃。”

    慧空不再流泪,语气平静道。

    “涅槃?”

    杜月恒小声道:“是说觉顺大师超越生死轮回,将获得永恒的安宁与解脱。”

    “这位施主说得正是。”慧空点头道,“按佛家仪轨,师父遗体应尽快沐浴更衣,准备超度后事。”

    舒慈急了,担心这觉顺大师之死未经仵作检查,就匆匆下结论,便问道:“还想请问,觉顺大师平日身体如何?是否患有宿疾?”

    慧空思考后答:“平日师父身体康健。”

    “既然觉顺大师平日无恙,今日猝死,或许还是谨慎确认为上。我这个大理寺的刚巧在场,虽不是仵作,但可粗略一看。是否要报官处理,由上座定夺。”

    舒慈这话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理由拒绝,慧空挥了挥手,让几人将遗体放下。

    舒慈上前,先检查觉顺大师脉搏,然后翻开眼皮查看瞳孔,又观察遗体脸色,均无异样后,便朝杜月恒使了个眼色,帮她将遗体翻过来。

    杜月恒面露难色,他还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过遗体。只能苦着脸,抬起觉顺大师的腿,与舒慈一起将遗体翻了个面。

    果然,在觉顺大师脖颈的后侧,有一块不规则的、乌青的小圆斑,斑痕四周又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红疹。

    舒慈指着这块圆斑:“慧空师傅,请问这痕迹可是觉顺大师生前便有的?”

    慧空摇了摇头,“贫僧惭愧,未曾注意过。”

    “觉顺大师今日,可有什么异于往常之处?”

    慧空又摇了摇头:“今日贫僧一直在忙着熔化金箔,准备佛身度金之事,未注意到什么异样。”

    见慧空未有什么动作,舒慈又道:“慧空师傅,觉顺大师脖颈处有异状,我非专业仵作,辨不出这痕迹的来由,不管是大师生前病痛还是外力所致……在下认为还是报官确认的好。”

    她这话仍是周全严密,慧空点点头,吩咐了身边一个小和尚后,便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慈想在此处继续等着官差,张了张嘴,还想再找个理由分辨两句,却听得一个女声道:“阁下是大理寺的?”

    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官并没有走,一直在一旁打量着她。

    “在下正是大理寺舒慈。”

    舒慈疑惑,那女官问完又不再说话。

    杜月恒在一旁脑子转得飞快,掐了掐舒慈,朝那女官和慧空欠了欠身,便拉着她往外走。

    舒慈不解其意,还想将杜月恒的手甩开。

    杜月恒不管她,反而拽着她走得越来越快,在她耳边急切道:“嘉阳公主笃信佛教,曾在天仁寺修行……那肩舆估计就是她的。觉顺大师突然圆寂,定是公主要入内超度,你还不快走……”

    舒慈这才发现大殿门前早已空无一人,除了那华丽至极的肩舆还停在原处。

    她恍然大悟,脑海里蓦地响起李元信的声音——“这事大理寺能掺和吗?”,脚下不禁加快,踩起小跑步离开。

    ***

    觉顺大师圆寂之事,很快便传遍了长安城。

    恰逢佛诞,又在金身重度仪式之时,觉顺之死一夜之间便成了一桩传奇。

    有的人说,他当日亲自在场,只见佛像金身刚一塑好,那觉顺大师便屏息倒地,深色安详。突然间,大雄宝殿四周金光乍起!那觉顺大师一定是当场肉身成佛,去了极乐彼岸,在场的人都是撞上了大运,应该随喜赞叹!

    有的人说,不对,当日分明是天仁寺天有异象,觉顺大师倒地后,一朵彩云从天飘下,正是观音乘坐七彩肩舆而来,见觉顺大师功德圆满,便带着他一同乘上五彩祥云,觉顺大师拒绝,那观音便翩然而去,留觉顺大师人间涅槃……

    有的人不信佛,便嘲笑说,高僧修佛,却不知自己死期将至,实在可笑。难怪是圣人崇道抑佛,天仁寺大势已去,有那闲工夫吃斋念佛,不如好好干活!

    这故事越传越邪乎,舒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先与三宝、敖瑞说一遍,又同主簿、其他司务说一遍,最后和李元信又说了一遍——那大雄宝殿既无金光,也无彩云从天而降。那七彩的肩舆是不知哪家皇亲国戚的,专程参加佛诞节罢了。佛诞节当日,就是觉顺大师无缘无故向旁边一倒,当场圆寂。

    可奇怪的是,遗体分明有异,却不见县衙的人将案件移交给大理寺。舒慈左思右想,又将此事写成卷宗秉了李元信。

    李元信自然是将她叫过去,将卷宗退回,恨铁不成钢道:“天仁寺的事,朝堂上谁不是避之不及,你啊你……你就当作,那高僧他是因病猝死,那寺院的和尚都不急,你急什么?”

    舒慈照例赔着笑敷衍了几句退出去,心中仍是愁云密布,一团乱麻。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回了缉妖司,又见杜月恒与玉莲呆坐在门口。

    这杜月恒舒慈已经见得熟悉了,甚至不觉有异,只是玉莲来得稀奇。

    玉莲见她回来了,一跃而起,便是一句:“舒姑娘,不好了!——柳容烟她失踪了!”

    “什么?!”

    玉莲点点头,忧心忡忡。

    “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初八,午时过后,拂花楼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现在楼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

    舒慈这才想起,那日大理寺的将胡阿烈三人带走,又按唐律移交给了万年县县衙,不知胡阿烈他们放出来没有?

    “玉莲姑娘,你别急,柳容烟失踪一事你们报官没有?”

    “报是报官了,”玉莲拿眼睛瞪杜月恒,“但万年县的说,正找着呢!她都不见人影三天了,连个说法都没有!”

    舒慈明白了,玉莲定是认为杜月恒报复柳容烟。

    杜月恒无奈地摊手,对舒慈说:“这玉莲姑娘,今日跑到我家门口,又是哭又是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下人也跟她说,我自被绑架之后,除了去中书省点卯,便在家里跪祠堂,只有四月初八才得空去了天仁寺。她怎么都不信,我说,我当日同舒慈舒姑娘一起,她还是不信,非要听你亲口确认。我才带她过来了。”

    然后,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舒姑娘,又耽误你当差了啊。”

    “……玉莲姑娘,四月初八,我确实与杜公子一同在天仁寺,况且,我相信杜公子不会报复柳老板的。”

    玉莲不服气道:“我又不是空口无凭!不仅柳容烟不见了,拂花楼还有一本名册也不见了!”

    ——小剧场一则——

    舒慈:有人又要回家跪祠堂了。

    杜月恒:很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