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驱邪的鼓铃声喧嚣了大半夜,终被黎明前的死寂吞没。东宫寝殿内,残留着一种难堪的尴尬。厚重的织锦帷幔透不进几缕晨光,殿内依旧昏暗如墨。胤礽与石氏在黑暗中避开彼此的目光,各自占据床榻一角,那短暂的失笑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消散,唯余更深的沉寂与一丝尚未褪尽的荒诞余味。肌肤摩擦过锦被的细微触感也变得格外清晰。前世的怨憎、今生的猜忌,并未因这一场闹剧而消解,反而如同被强压下的熔岩,在死寂的表层下无声奔流。额角纱布下凝结的伤口,在僵硬的晨起梳洗中被触碰,细微的刺感让她眉头微蹙,恍然惊觉昨夜的争执竟忘了它的存在。
天坛圜丘,万籁俱寂。
深冬的朔风如刀,刮过辽阔平整的祭祀场地,卷起细碎的尘沙,抽打在列队如林的朝服、顶戴之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如同死神不耐烦的叩门。苍穹被一层铅灰的密云沉沉压住,透不进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白亮反射在巨大的、由三层汉白玉石阶垒成的圆坛之上。
圆坛顶端,雕琢着象征九重天的环形阶梯和神兽图腾。正中,巨大的青铜燎炉里堆积着早已预备好的沉香楠木、香樟、牺牲的脂膏。冷风抽过,炉内尚未点燃的木炭发出空洞的回响。
康熙帝身着玄黑绣金龙十二章纹祭服,端立圆坛最高一层中心,冕旒十二旒白玉珠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遮住他深邃的目光。
胤礽作为国储,身着同色、略简的皇子祭服,立于其下首主祭位。繁复的礼服层层叠叠,刺绣冰凉厚重,内里的棉衬因年久而板结,抵御不住这蚀骨的严寒。冰冷的风如同无形的毒蛇,从祭服宽大的袖口、领缘、下摆钻入,无情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肤,直透骨髓。僵硬的手指蜷缩在冰冷的袖筒里,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冗长繁琐的祭辞,随着礼部官员抑扬顿挫的唱赞声,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荡,字字句句沉甸甸地砸向圆坛,在空旷的天地间激起空洞的回音。胤礽只觉得那声音像是某种咒语,随着寒意一起钻进脑髓,带来一种困顿到极致、只想倒头睡去的眩晕。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坛下乌压压一片垂首肃立的王公勋贵、文武百官。他们如同木雕泥塑,在寒风中瑟瑟地保持着谦卑的姿态。胤礽甚至能隐约看到最前排几个老迈宗室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狂风吹散。无趣。极度无趣。他甚至开始怀念东宫那间能听到蛐蛐叫的僻静小屋,至少那声音鲜活。
典礼过半。礼乐由沉浑转为略显急促。这是祭祀先祖英灵、诵读祷文的关键时刻,需主祭皇子凝神持敬。
康熙微微侧首,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穿过冕旒珠串的缝隙,带着审视与不容懈怠的威严,落在胤礽身上。
胤礽一个激灵!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皮鞭抽打在神经末梢。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失态!必须维持这庄重的表象!
寒风更劲!直吹得胤礽面颊生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气钻进鼻腔深处,如同无数冰针乱扎!一个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喷嚏猝然在鼻腔内酝酿!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
胤礽藏在宽大祭服袍袖内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指尖以极快的速度、凭着记忆,瞬间探入袖袋深处!那里躺着一方早已备好之物——那方石氏前夜整理祭服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无声的提醒,悄无声息放入他袖袋的雪白丝帕!
指尖碰到丝帕的瞬间,一股浓烈到刺鼻、近乎辛辣的气味骤然窜出!浸透了丝帕的浓缩洋葱汁气息霸道地涌入鼻腔,冲散了那股冰寒的喷嚏之意,却带来了更强烈的刺激!
就是现在!
胤礽没有丝毫犹豫!
他借着整理被风吹动的袍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抬起手——动作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宽大的袍袖恰好遮掩了他的小半边脸!
他的脸微微一侧。
那方浸透了浓烈洋葱汁的雪白丝帕便极其隐蔽地、快速地覆在了鼻梁以下、口唇之上!指尖巧妙地按压住丝帕的两侧边缘,保证那股辛辣气味的笼罩!
瞬间!
接触!
如同点燃的火线!
辛辣无比的汁液挥发气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向暴露的眼粘膜!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的刺痛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胤礽的眼球!
“呃!”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濒死前最后抽气的闷哼,被他死死扼在喉咙深处!
在康熙目光的注视下,在那方被祭袍袖口巧妙遮挡了一半的雪白丝帕背后——
胤礽的两只眼睛!如同在浓硫酸里狠狠浸过!
瞬间!
完全失控!
大片大片的生理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灌满了整个眼眶!浓稠的泪水冲出睫毛的阻隔!汇聚成硕大的泪珠!根本来不及擦拭!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着一串!又急又猛!完全不受控制地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滚落!
扑簌!
扑簌簌!
泪珠砸在厚重的祭服前襟!洇开深色的暗斑!速度之快!数量之多!像是开了闸的泉眼!
更糟的是那股钻心剜骨的刺痛!
引得他整个面部肌肉都在神经质地抽搐!
眼角的肌肉因剧痛而痉挛!
鼻翼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
嘴唇死死抿紧,却在强烈的刺激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连带着身体!都在泪水的洪流和生理反应的双重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芦苇!开始轻微地、幅度越来越大地!无法抑制地抽搐!颤抖!摆动!
宽大的祭袍在这轻微的躯体震颤中,袍角也随之微微飘荡!
这一切都发生在御座居高临下的俯视之下!发生在三拜九叩之后、祭祖颂灵最庄严肃穆的当口!发生在康熙那威严审视的目光未曾移开的瞬间!
圆坛下,距离稍近的几位重臣、宗室王公——简亲王喇布(大病初愈不久)、武英殿大学士王掞、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正因天寒疲惫而略显焦躁。然而,当他们无意或下意识抬头瞥向主祭台,目光穿透寒风的薄幕时——
惊见!
大清国储!太子胤礽殿下!立于寒风彻骨、万籁俱寂的祭坛之上!
泪如泉涌!
泪痕纵横!
面颊肌肉痛苦扭曲!唇齿抑制不住地战栗!
身体更在悲伤的重压下,如秋叶般萧瑟颤抖!
那表情!那姿态!在肃穆宏大的祭坛背景和悲恸激昂的祭文吟诵声中,瞬间被解读为——
悲思如潮!痛彻心扉!感天动地!不能自已!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雷劈入脑海!
“嘶——!”
王掞倒吸一口寒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眼中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敬意充盈!他下意识挺直了因寒气佝偻的脊背,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泪落如雨的身影上!
“天……” 简亲王喇布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呼,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的圆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亮起!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忆起了某些深埋心底的皇家往事……
佟国维则直接僵立原地!须臾,垂于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仁孝……太子仁孝啊!” 不知是哪位勋贵,在肃静的队列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却饱含巨大感慨的低低咏叹!
这声咏叹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瞬间!
前排所有重臣、宗室的目光!无论原本疲惫、焦躁、或是敬畏,此刻皆被祭台上那“泪人”般的身影牢牢攫住!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感动与崇敬之情,随着那汹涌的泪水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在冰寒刺骨的朔风之中,迅速席卷弥漫开来!
就连圆坛最上方御座中的康熙,在那一瞬也似乎怔住了!冕旒垂珠后锐利深沉的目光似乎也凝固了刹那!胤礽此刻的痛苦情状是如此真实、如此剧烈!那泪水的汹涌绝非演戏能做出来!难道……这个踹碎祥瑞、烧毁名册、狂言无为、搅乱经筵的儿子……内心深处竟还藏着对祖宗、对社稷如此深沉的悲悯?这痛苦……难道是真的?康熙下意识望向那方覆盖在胤礽口鼻之上、已被泪水完全打湿透的丝帕……
高坛下远离中心区域的史官奋笔疾书,笔尖在寒冷的宣纸上摩擦急促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