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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朝辩魇语,新赐自鸣钟

    御膳房的哭嚎惨叫声如同昨日刚落的寒霜,黏在毓庆宫殿宇梁柱间尚未散去,廉价的盐粒和菜帮子气息裹挟着恐慌席卷了整个宫闱。石氏命人将那三位瘫软成泥、磕破额头的御膳房管事叉走后,殿内只余一片狼藉的泥腥汗酸。窗台上那只粗陶钵里几瓣霜打蔫的白菜叶浮在清汤上,形如残局。她捻过一颗光滑的菩提子,指腹冰凉的触感压下额角隐约的烦厌。清算旧账?劳心费力。这般自首挺好,省事。窗外日头渐高,将庭院石板地缝里未扫净的几根枯草影子拉得细长。

    乾清宫外白玉阶前,空气凝肃如冻。

    秋末凌晨的寒意深重,白茫茫的霜气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匍匐在阶前平整开阔、泛着青灰光泽的金砖地上。天色早已大亮,朝阳从东六宫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琉璃顶后爬起,却无法穿透这森严宫苑上方弥漫的沉滞冷雾。几束有气无力的金红色光线,斜斜地劈入这片充斥着绛紫、石青朝服的方阵缝隙,显得格外吝啬。

    黑压压一片的文武勋贵、宗室重臣,依品阶高低,在品级石后按部就班地垂首肃立。石青色、绛紫色、深紫色、团蟒兽补,在微熹晨光里显出斑驳沉闷的轮廓。静默无声。人人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唯有粗重的呼吸化作一道道细弱的白气,刚呵出口便迅速消散在霜寒的空气中,更显出这片等待的漫长死寂。

    寅时三刻(约凌晨五点)。

    寅正一刻(五点一刻)。

    寅正二刻(五点三刻)……

    阶下御座旁高高的日晷,晷针投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冰杵,不动声色地、极慢极慢地爬过铜盘上冰冷的刻痕。

    负责纠察朝仪的鸿胪寺官员、吏部掌印官、几位地位尊崇的领侍卫内大臣目光交汇,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频频抬首望向那扇紧闭的乾清门方向,眼神焦灼。

    龙椅尚空空如也。

    太子的位置,亦空空如也。

    突然!

    “咿呀——”

    沉重的乾清门发出一阵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向两旁缓缓洞开!

    深黑的门洞内,如同怪兽吞吐。无数道紧绷的神经瞬间被这声响揪住!

    门内深处光线不足,只见那蟠龙明黄的御座宝光流转!康熙皇帝高踞其上,冕旒垂珠,遮挡住神情。殿内幽深,唯见那双搁在御座扶手、被明黄锦缎包裹的手腕。

    李德全尖细高亢的嗓音撕裂死寂:“皇上驾到——!”

    阶下群臣如提线木偶,动作整齐划一!扑通!扑通!无数袍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连绵声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云霄,在空旷的阶前回荡盘旋,震落檐角几粒细霜。

    声浪平息。

    康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重物,沉沉扫过阶前伏拜的众生头顶。

    最终,那目光精准地落定在最前方御座之下,那张空置的、属于太子的座次之上!

    只消一眼。

    目光触及空位——

    乾清门内深处那片幽暗之中,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阴霾与冰寒,如同墨滴入水,瞬间在康熙周身弥散开来!冕旒玉珠后那双幽深的眸子骤然凝聚,锋利如刮骨钢刀!

    李德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鸿胪寺掌印官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不稳!阶下前排几位亲王大学士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额角冷汗滑入鬓角!完了!

    就在这雷霆将至、死寂凝冰的刹那——

    “哎……哎呀……慢点……”

    一点短促而狼狈的吸气声!几道杂乱而近迫的脚步声!夹杂着压低的、带着气音的催促声,仓促地从乾清宫西侧日精门的方向骤然传来!

    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

    只见两个身着青袍小太监如同拖死狗般,半扶半架着一个步履踉跄的身影,狼狈不堪地从日精门门洞的光影分割线中跌撞出来!

    那人正是胤礽!

    只见他——

    身上那件杏黄色团龙行服蟒袍虽是簇新的,却已揉搓得遍布褶皱!右侧衣襟松散微敞,露出里面微皱的白色细布里衬!

    头发!那本该梳理得一丝不苟、贴紧脑后的阿哥辫此刻松松垮垮!后脑勺几缕顽强的黑发硬是挣脱束缚,炸毛般不服帖地翘起!头顶更有一撮尤为刺眼,如同不羁的翎毛,倔强地支棱在晨光里!

    脸上!眼睑浮肿!带着昨夜未褪尽的倦怠青灰!嘴角甚至残留着一点模糊的湿痕!

    眼神更是空洞迷茫!如同醉酒尚未清醒!亦像是被梦魇死死扼住咽喉后遗留下的惊魂未定!

    他被两个小太监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推半架地冲到了阶前空位近旁!几乎是以“甩”的姿态被掼到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

    扑通!

    双膝砸地的闷响清晰可闻!

    胤礽仿佛这时才被彻底惊醒!猛地抬头!

    视线触及御座上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霾!触及康熙冕旒后那如同即将喷发火山口的幽深目光!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狠狠一哆嗦!脸上残留的困顿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完全取代!仿佛见到了什么厉鬼索命!

    随即——

    他以头抢地!“砰砰砰!”接连三个响头!磕得额前金砖都仿佛嗡嗡作响!抬起头时,额前那片皮肤已泛起微红!

    “皇……皇阿玛恕罪!!!” 胤礽的声音骤然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被噩梦紧追的嘶哑惊恐和哭腔!甚至因恐惧而略略变调破音!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儿臣……儿臣实在不是有心迟误……更非轻慢祖宗成法、藐视君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力压制住剧烈颤抖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一种心有余悸、劫后余生般的极度恐惧表情,那双蒙着水汽、略带浮肿的眼睛抬起,死死地望向康熙冕旒后那双冰冷的眼,声音因刻意压抑的惶恐而带着让人无法怀疑的微微哽咽:

    “实在……实在是昨夜晚夜半三更!被魇住了!那梦……那梦魇凶厉得紧!生生……生生吓得儿臣魂飞魄散!整夜不敢阖眼啊!”

    台阶上下,一片死寂!

    这石破天惊的辩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汗毛倒竖!

    康熙端坐御座深处,阴影笼罩下的身体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那“魇住”二字如同火星溅入干草!他猛地攥紧了御座扶手上冰凉的鎏金蟠龙雕饰!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

    森寒的声音如同北风卷着冰渣,每一个字都冻得人脊背发僵:

    “何……梦?!”

    帝王的怒火压缩在这两个冰冷的字眼里!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阶下,胤礽身体猛地一个激灵!仿佛又被那“梦境”扼住了咽喉!他深深地、带着明显战栗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满是后怕的惨白。声音放得更低,却更加逼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在陈述刚发生的往事:

    “儿臣……儿臣梦见……已是天寒霜降时节……”

    他目光放空,仿佛再次沉入那可怖的梦境:

    “三更敲过不久……儿臣只觉御榻旁寒气森森!一睁眼……便瞧见……”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便瞧见皇阿玛您……御驾亲临!龙行虎步……悄无声息地,就立……就立在儿臣榻前三尺之处!”

    胤礽边说,一只手无意识地、瑟瑟发抖地摸向自己的额头,仿佛那“梦境”带来的寒气仍未散去:

    “您……您未着常服……身着这祭天的十二章玄黑祭服!头戴通天冠!满面……满面霜雪含威!目光……目光森冷得如同腊月寒冰!直刺入儿臣骨髓!”

    他声音带着强烈的惧意,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随后……随后您开口!声音……如同九天滚雷……却又低沉的如同金殿震鸣!字字……字字如刀割在儿臣心头:‘保成!汝懒惰懈怠!懈怠朝政!玩忽职守!罔顾祖宗成法!不尊君父!枉负苍生厚望!其心可诛!’”

    胤礽模仿着梦境中“康熙”的语气,竟然带上了几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因极端恐惧而产生的哭腔和哽咽:

    “儿臣……儿臣吓得肝胆俱裂!如同筛糠!匍匐在榻上……只剩磕头的份儿!口中唯唯称是!‘是是是’!‘儿臣知罪’!‘儿臣该死’!连呼了不知多少遍!”

    他猛地顿住,似乎被那“梦境”的余威再次扼住了喉咙,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深吸几口气才能继续,那语气竟带着一丝脆弱的后怕与委屈:

    “可是……可是您那森寒的目光……如同万仞冰山压在头顶!儿臣便是想醒!想从那梦魇里挣脱出来……却发觉全身像是被冰封住了!一丝儿力气也无!如同……如同被鬼压了床!”

    胤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挣扎感:

    “儿臣只能在梦里不断磕头!不断认错!唯恐……唯恐这梦境骤然化为现实……儿臣就此……就此被君父厌弃!打入万劫不复……”

    最后的字句已带上了浓重而真实的哽咽,仿佛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与恐惧终于决堤。他深深俯下身,宽阔的肩膀在杏黄蟒袍下微微耸动,如同风雨中瑟瑟无依的幼鸟。

    御座上。

    康熙攥紧扶手的指节在听到“祭天玄黑十二章冕服”、“立于榻前三尺”之描述时,猛然一顿!

    如同冰面猝然开裂!

    一幅几乎被他遗忘于岁月长河深处、尘封多年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那是他初登大宝不久……

    一样是秋寒霜重的深夜……一样是冰冷的御榻……

    朦胧梦境中,威严深沉的孝庄太皇太后!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无声无息”地立于他的御榻之侧!同样的满面寒霜!同样的目光如刀割在稚嫩的君王心上!

    训斥!严厉至极的训斥!

    训他初掌大宝便松懈怠惰!训他未能识破朝臣奸谋!训他不知体恤民生疾苦!……

    那种深入骨髓的、因血脉之尊的痛斥而产生的恐惧、惶惑、无助!那种梦境中挣扎欲醒却无法摆脱的窒息感……瞬间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那并非简单的噩梦!那是被整个江山社稷的重量、被祖宗法度目光压下的沉重枷锁!

    这巨大的心理共鸣如同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淡了方才几乎吞噬一切的怒火!

    阶前群臣的呼吸都几乎停滞!唯有胤礽那压抑着恐惧与委屈的细微哽咽在霜冷的空气中浮动。

    康熙的目光缓缓落回阶下那俯首颤抖的儿子身上。

    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膀。

    看着他凌乱炸起的发辫。

    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后怕”而毫无血色的年轻脸庞。

    看着他那双还带着浮肿、似乎真的一夜不敢阖眼的惊惶眼眸……

    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在触及这些真实得无可挑剔的细节、在联想到孝庄太后那严厉梦魇带来的冰冷与无助后,竟然不可思议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情绪。

    是荒诞?是无奈?

    是对自己当年那份刻骨恐惧感的缅怀与一丝……

    微不可察的怜悯?

    殿内自鸣钟的“铛!铛!铛!……”敲响了三声,如同为此刻荒谬而寂静的场景配乐。

    康熙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死死钳制御座扶手的手指。指尖甚至带着一丝用力过度的僵硬麻木感。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中那股翻腾的、混合了荒诞与复杂心绪的气息强压下去。

    大殿静得能听清阶下臣子衣料摩擦的窸窣。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帝王脸上。

    几息之间,如同沧海桑田轮转。

    就在群臣几乎以为雷霆将要劈落、连李德全都做好闭眼承受风暴的准备之际——

    康熙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平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死寂:

    “既是……”

    他只吐出两个字,便顿住,似乎需要凝聚足够的力气。

    片刻后,那声音才续上,透着一股被无奈妥协稀释后的疲倦:

    “……梦魇惊扰,心神俱裂。”

    阶下所有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无形之手弹了一下!集体发出惊愕的嗡鸣!

    康熙的目光似乎避开了阶下,投向虚空某处,声音听不出波澜:

    “罢了。”

    罢了?!

    两个字如同冰球砸在众臣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饶是张英等历经宦海沉浮的老臣也心头剧震!目光瞬间凝滞在御座之上,难以置信!

    “惊扰”之罪,竟能如此轻轻放过?!

    阶下,胤礽伏跪的身躯似乎也僵了一瞬,随即伏得更低,肩膀的颤动也仿佛停止了。

    短暂的死寂后,康熙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阶下,掠过胤礽微抬起的、写满“惊魂未定”和“感激涕零”的脸庞(此刻是否还残留着洋葱泪痕的微红?)。他眼神微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细节,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来人。” 康熙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李德全如同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浑身一颤,赶紧上前一步:“奴才在!”

    康熙手指若有若无地朝着殿内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李德全顺着方向看去,是正殿西侧廊柱旁那座新贡的、一人多高的、西洋红木鎏金珐琅彩嵌水晶柱面的巨大座钟。钟摆还在金色水晶罩内不知疲倦地左右晃荡,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康熙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阶下胤礽头顶,语气平缓无波,甚至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异样:

    “将那新贡的西洋自鸣座钟……抬去东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斟酌:

    “安放于太子案前。辰时即鸣。助太子……”

    目光再次扫过胤礽发辫那撮翘起的乱发,和那青灰的眼眶。

    “……警醒心神,守时起居。”

    阶下的死寂被更为巨大的惊愕取代!

    张英微张着嘴,保养得宜的美髯都无风自动了一下。

    王掞的呼吸猛地一滞。

    隆科多眼角的肌肉剧烈地抽搐!

    自鸣钟?!

    非但免罪?!

    反而赐下如此珍贵的西洋奇珍?!

    用以……助太子安睡后……准时上朝?!

    这……这圣意……究竟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牵引的磁石,再次齐刷刷地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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