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现场乱哄哄的,和蒋嫣曾无数次在心中构想的场景相去十万八千里。
陈力的亲朋挤在左边,蒋嫣的宾客坐在右边,中间那道红毯像楚河汉界似的,把两边隔得明明白白。
多像是他俩的婚姻。
硬凑一块儿,怎么看都别扭。
陈家那头的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可以用“形态各异”来形容。
陈力爸妈生意做得不错,在小镇上家底算厚实,可惜没什么享福的命,在陈力十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一同旅游,高原反应过重,没及时救过来。他家其他的亲戚各行各业都有,混坐在一起,都对这个孤儿独子显得淡漠。说起来,陈力算是个亲缘很浅的人,怪不得那张脸上从来没有多余的表情。
等轮看到陈力的朋友,那就更是五花八门。有他在镇上原来的富户朋友,挺着大肚戴个金链抹个油头。也有他做装修公司在工地上的小弟帮工们,一个个黑黝黝瘦津津,绝对称不上体面。一群人吵吵闹闹,又是抻着脖子看仙女儿一样的新娘,又是喝酒划拳。
这一桌桌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连陈力都臊得抬不起头。
而蒋嫣这边呢?无一不是西装革履、白裙粉黛。
蒋嫣在南省城读的中学,又去读了名列前茅的艺术院校。同学朋友无一不是讲究人。他们揣着真诚和善意,带着红包和礼物,那些漂亮的香氛、口红、香槟杯礼盒堆在桌子上,衬得这大厅都亮堂了几分。
蒋嫣往那台下一看这惨烈的对比,血气直往脑门上轰。狠狠剜了陈力一眼,委屈的眼眶都有点红。
蒋母一看到,赶紧拽住蒋嫣的手腕子,压了声儿:“嫣嫣,今儿给陈力留点儿面子。婚礼嘛,闹闹哄哄的正常。往后你俩都是关起门儿来过日子,他不是任你摆/弄?”
好一个关门!好一个摆/弄!
青天白日、灯光如昼的,她可完全想象不出来陈力这样个木疙瘩块儿真过起夫妻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儿。别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话也不会说,人也不会哄,就知道硬/邦/邦的杵着。
蒋嫣耳尖一热,睇了陈力一下。
明明是前段时间刚量裁的西装,怎么瞧着肩线又有点绷了,衬得他格外挺拔有劲儿。他微垂着头,露出截粗/壮的脖子,还有短/硬的发茬。要是不看那张脸上局促的表情,还够能唬人。
“力哥!”工地上的小张突然喊了一嗓子,“亲一个啊!”
这一嗓子跟点了炮仗似的,陈家那边顿时炸开了锅,起哄声此起彼伏。
陈力的耳根子烧了起来。磨蹭着往蒋嫣那边挪,脚步重得像灌了铅。他看见蒋嫣站在台中央,婚纱亮得晃眼,皮肤也白得像刚过了水,黑发盖在肩上,和他配起来——
活像朵开在煤堆里的栀子花。
“对不住,让你丢人了。”陈力低低在她耳边说,心理真生出些不舍和愧疚。他身边就是些个五大三粗的人,和她晶莹剔透的圈子没法比。
蒋嫣斜眼瞅他。突然伸手拽住他领带往下一拉。
陈力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的鼻尖。他本能地扶住她的腰,那细腰他一掌便能握住,手心陷进柔软的婚纱里,指腹触到一片温/热的皮/肉——
嫩得跟刚出锅的豆腐脑似的,颤巍巍,软乎乎,他这双糙手都不敢使劲儿,生怕一掐就化了。
陈力后脖颈的汗唰就下来了,顺着脊梁沟往下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
他在心里狠狠把工地上学的混话翻了个遍。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一个劲儿往那处涌。
但他看着蒋嫣淡漠的表情,一点儿不敢动。
“行了,亲吧,合法的!”蒋嫣已经要失去耐性,要不是顾着还这么多人,司仪还在旁边烘托着氛围,她真想狠狠推他一把,看他这副样子到底能维持到什么地步。
陈力盯着蒋嫣近在咫尺的嘴唇,口红蹭掉了一点,露出原本的淡粉色,像是熟透的桃子破了个口。
他动作生/涩,像是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口,只用他粗糙的嘴唇贴了贴蒋嫣的。
一碰即分,快得跟触电似的。
就蹭了那么一下,味儿都没尝到。
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陈力脑子里已经炸开了锅——她的嘴唇怎么能这么软?他这张谈工程、啃馒头的嘴,哪配碰这么金贵的东西?
台下哄笑声炸开。陈力低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像是恍然大悟的意识到——这是他要娶的媳妇儿,往后会过一辈子的媳妇儿。
送亲的队伍声逐渐远去,蒋嫣的泪要落不落。
蒋母最后推了她一把。
“妈见过的人多了,不会害你的。去吧!再说,那算命的瞎婆子什么说错过?”
*
陈力给买的婚房地段很好,次顶层,一梯两户。
指纹锁还没开始用,钥匙插进锁孔时卡了一下,于是陈力立即用肩膀抵住门框,细微的调整后门锁“咔哒”松开。熟练的动作,是常年与顽固物件打交道形成的本能。
“进来吧。”他侧身让蒋嫣先进,自己却站在玄关不动,仿佛这是别人家。
等蒋嫣好好环绕了一遍房子,回头一看——
陈力正弯腰,取出双绒拖鞋。大红色的,鞋面上还绣着鸳鸯,一看就是镇上老裁缝的手艺。
“妈让带的。”他耳朵尖发红,“说新房要有喜气。”
什么老土东西,省城里谁会穿这玩意儿?
蒋嫣当着他面,一脚把拖鞋踢到沙发底下,连着白天婚礼上的气儿也一起泄了,这俩人以后要怎么把日子过到一起去?
陈力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地上那一堆红布裹住的行李箱归置好,怕蒋嫣来回来去走再撞上。
他一口气抬起一个,手臂上的肌肉自然隆起,青筋横布,弯腰的时候,倒能看见他腰腹劲瘦,和宽厚的肩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蒋嫣盯着看了一眼,心想,劲儿是挺大,知道往哪处使吗?搬搬弄弄,心里跟没她这回事儿一样。
哼了一声,故意拧大了新风系统的风力,拿起浴袍就去洗澡。
卫生间一传来水声,陈力明知道人不在身边,却闹了个大红脸。箱子边角狠狠蹭过他结实的小腿,他也没知没觉一样。
只拢过沙发上摆的一对红色玩偶,将它们摆正、贴紧。
洗完澡后,冷气和湿气让蒋嫣的心绪平复了不少,真丝睡袍贴在腿上,凉丝丝的。
“陈力,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吗?”蒋嫣晃着脚尖,新做的指甲在灯光下像十颗熟透的车厘子。
陈力的手指无意识地缩了一下,那是条崭新的真丝睡裤,一下就被他粗躁的手指擦起点勾丝。
老实着回答:“因为……瞎婆婆说的?”
“那你为什么愿意娶我?”她又把问题抛回去。
“我二十好几了。工地上都说,该成家了。”
就知道他嘣不出个好话!
蒋嫣抄起大红色的枕头,就往对面沙发上扔:“所以你就随便找个人结婚?”
然而没扔准,枕头落在地上,陈力弯腰去捡,声音闷在胸腔里:“不是随便,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蒋嫣挑眉,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结果这闷葫芦居然不说话了。
蒋嫣看他那身暗红真丝睡衣和她的是一套,与他粗旷的气质极不搭边,甚至有些可笑,一条陈旧的灰毛巾突兀搭在他脖子上。
“行了,别装了,这衣服你穿着不舒服换了吧。”她有些失望的转过身。他到底不是什么懂情致、会哄人的人。
陈力似乎听出她言语间的嫌弃,老老实实从衣柜深处,翻出他叠得整齐的灰色棉布睡衣,然后转头说——
“我知道你是听瞎婆婆才嫁给我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去别的屋子睡。”
呦呵,她还没发话呢,他倒是先嫌弃起来了?
“行啊,我在省城也有房,你看你挺介意,我还能直接搬出去呢!”
这下陈力又低了头:“搬出去……不太好吧?我照顾你也不太方便。”
“随你便。”蒋嫣白了他一眼,而后故意把被子掀开一角,露出半截修长的小腿,“反正床够大。”
陈力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他僵硬地转身去拿枕头,睡衣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一小截精壮的腰线。
夜色渐浓,地板上有斑驳的光影。
蒋嫣背对着陈力侧卧,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被角。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床垫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她下意识往床边挪了挪,真丝睡裙与棉布床单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陈力立刻察觉到了蒋嫣的躲避,原本就只占了三分之一的躯体又往外移了移,几乎要悬空。这过分的识趣反而让蒋嫣心头火起——他就不能有点脾气吗?哪怕是抱怨一句也好。
她望着天花板,又想起她最后坐上婚车,蒋母的话:“陈家这孩子是个实心人,他虽然不是什么高级知识分子,但肯定是会疼人的。”
她回看他的后背——他是真的甘之如饴,还是在默默吞咽着并不合拍的婚姻带来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