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的金石碰撞声里,魅妖道:“叶仙君果然是为他来的。生怕我把他吃干抹净了,所以才这么着急。”

    “知道就好。”叶霁将剑光朝四下里弹去,挡住利刃一样的花瓣,另一只手牵挽起灵流狂澜,威胁道,“沉璧如果没事,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端详他的神色,魅妖忽然有几分玩味,仰头哈哈大笑:“叶仙君何必这么担心?扮猪吃老虎的人,哪里会被别人吃掉!”

    “不过么,”他倏忽凑近,气息如香烟袅绕耳畔,“叶仙君对一个纠缠冒犯自己的师弟如此牵挂,难道不怕伤了其余之人的心么?你对我这样喊打喊杀,难道半点也不记得当初在漂星楼的香火情?”

    漂星楼是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的魔门,多年前就覆灭在了以长风山为首的仙门围剿中。

    听他无端提起漂星楼,叶霁一愣过后,心中凛然警惕:“你难道是——”耳根立即被花瓣划出一条深深血口。

    一粒血红光点在眼前一闪而逝,似乎撞入了眉心,在他额中消融。犹如一滴血液入水,一阵炽热后便再无动静。

    叶霁抚了抚前额,心中一阵惊疑。不敢再疏忽,两手执剑,对着魅妖和他身后的山洞,巨斧劈山一样斩了下去。

    刺目灵光如银瓶乍破,眼前的场景如布帛般被划得四分五裂。

    刹那间,漫天桃红雨喷薄而出,几乎将他吞没。叶霁像是被大浪拍在身上,脚下土地竟然消失,猛地朝前坠落。

    这一坠,天地倒转。

    山洞,魅妖,少年全都不见了踪影。叶霁依然站在芳菲谷的落红里,眼前一颗苍天花树,雨一样的花瓣落成一个小山丘。

    那花丘似乎有生命,窸窸窣窣、微微起伏,不断有花瓣飘旋堆积其上,又纷纷滚落下去。

    叶霁眼皮一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一跃向前,在花丘中一阵摸索,将里面埋着的人拽了出来。

    “沉璧!!”

    李沉璧的长发里尽是花瓣,凝脂般的面颊泛起异样潮红。

    叶霁心急如焚地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渡入灵力,切声呼唤:“沉璧,沉璧,醒醒!”

    听到他的声音,李沉璧身躯一抖,眼睛还闭着,嘴唇已经凑了上来。

    叶霁哭笑不得,将手心覆在他嘴唇上挡着,连声切问:“沉璧,你现在觉得如何?哪里不舒服?受伤了么?”

    李沉璧伸出舌尖,如小狗般在他掌心舔了舔。凤眸睁开一线,像是看梦中人一样盯着他,眼底一片迷茫大雾。

    “师兄来了。”叶霁抚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安抚道,“别怕。”

    见李沉璧这副可怜模样,也不知在花瓣中埋了多久。叶霁咬咬牙,轻声问道:“沉璧,那畜生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沉璧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一幅听不懂的样子,叶霁想训他也无从开口,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检查,将视线下移。

    许是受到芳菲瘴的影响,又或许是心障难消,解他衣物时,叶霁竟有些紧张,一时半会竟寻不到他衣带在何处打结。

    刚胡乱摸索几下,李沉璧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似恼非恼地瞪了他一眼。

    他那一霎时的眼神,复杂万分,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与包容。

    叶霁看得微微一愣。

    但只一瞬,李沉璧又重新恢复了迷迷瞪瞪的模样,闭眼错开了目光。

    他吐出一口炽热的呼吸,双睫已蒙上湿意,声音十分沙哑:“师兄,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叶霁脱下外袍将他草草一裹,扛起他手臂放在肩上,就要将他背起,“小混账,回去再和你计较。”

    不料他这一扛,李沉璧竟不借力,如一摊烂泥似的重新滑落进了花堆中。

    叶霁只好再次将他捞起,想将他打横抱住,李沉璧却扑腾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在一边缩成一团。

    “师兄别管我了,”李沉璧的嗓音中,藏着丝丝自暴自弃的哽咽,“就让我待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别说胡话。”叶霁皱着眉将他的脸从一堆花瓣中剥出来,捧着他的脑袋,轻轻摇晃,“沉璧,看着我,看着师兄。”

    李沉璧一扭头挣脱了他双手,身体往下一扑,又把自己埋了起来。

    “上一次我冒犯师兄,师兄一定恨死我了。”李沉璧的声音从花瓣下传来,断断续续犹如隔着一层纱雾,“师兄,我快坚持不住了。你再不走,就要更加恨我了……求求你师兄……”

    叶霁心中一痛,把他拧出来喝斥:“李沉璧,你需得振作起精神,在这幻境里沉溺越久,意志就会被消磨得更厉害。把眼睛睁开!”

    但任由他怎么拍打面颊,按揉眉心,李沉璧始终不肯睁眼,不断躲着他的手。

    到最后,竟啜泣一声,将他用力一推,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跑。

    叶霁被他一把推倒在花瓣中,甜腻的气息灌入鼻腔,堪比闷头灌了一整坛酣春酒,头昏脑胀。

    叶霁甩了甩脑袋,一个箭步追上李沉璧,将他重重按在了树干上。

    他自己也是头重脚轻,一连念了几遍清心咒,才稳住心神:“芳菲瘴令你产生了心魔,是不是?”

    李沉璧鼻间急促抽气,闭着眼,点了点头。

    “我见过被心魔影响的人。”叶霁缓缓道,“让你沉溺在重重幻象中难以自拔,这就是魅妖对付人的手段。你怕自己一睁眼,那些令你高兴、愉悦的幻像就会消失,可是沉璧,师兄不信你会这么软弱。”

    “把眼睛睁开,师兄带你回家。”叶霁道,“挺过了这一次,你之前的种种任性胡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李沉璧出神了片刻,仍是垂头咬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发丝凌乱地扫在叶霁脸上。

    叶霁忽地有些烦了,一把揪住他额前长发,不准他再动弹,就要去拨开那绯红的眼皮。

    “不……师兄!”

    李沉璧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嘶哑的哭腔,“我的心魔,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不见——”

    这是什么意思?

    叶霁脑中滚过一声惊雷,反应过来时心惊肉跳,已经来不及。

    他已将李沉璧的眼睛撑开,漆黑的瞳仁犹如一双不见底的漩涡,掀起的滔天风浪,朝他兜头打来。

    李沉璧睁眼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李沉璧的心魔。

    ——那是无数个自己的影子。

    千般音容百般笑貌,从李沉璧此生第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出现在了识海里。点点滴滴积压到如今,已堆积出一场海啸。

    叶霁隐隐察觉到,这场海啸快要压不住了。

    他心慌神乱地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突然捂住了额心。

    魅妖弹入他眉心的红光,此时犹如一颗种子破壳,生发出万千藤蔓,纠缠住了他的神识。

    他只觉额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在沸腾,隐隐作痛,不断膨胀。下一个瞬间,眼前猛然炸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情障迷境。

    .

    “师兄……”

    这声音是谁在叫他?

    十岁的李沉璧惹了祸后,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他窗前,将一只纸鸟丢进他屋内。

    纸鸟在屋子里翻飞乱撞,打坏两个花瓶,最后撞进他怀里,用李沉璧的声音软绵绵叫了一声师兄。

    “……好师兄,我真的撑不住了。”

    这句话李沉璧何时说过?

    十五岁的李沉璧被罚坐在荷叶上练功,叶霁守着他熬罚。听他一会儿闹口渴,一会要吃他亲手剥的松子。

    离规定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李沉璧百般哀求无果,索性“扑通”一声,耍赖地沉进水中,许久没动静。叶霁手忙脚乱地将人捞出来,李沉璧将湿漉漉的胳膊缠着他,心满意足地让自家好师兄背了回去。

    “……我错了,师兄。”

    叶霁心想,这话他倒是时常挂在嘴边。

    随着几个字轻轻巧巧响起,他陪李沉璧长大的日日夜夜,突然崩裂成了无数的碎片,纷纷坠落在他身上,拼凑出了一个十七岁的、痴缠忘情的李沉璧。

    芳菲瘴与红光的影响下,叶霁被迫与李沉璧双眼下的心魔共鸣,回过神时,已是倒在了落花之中。

    李沉璧的身躯压着他,犹如一张柔韧的网将他缠紧。

    无法逃脱的滋味令叶霁脑中警钟大作,手肘撞向他肋骨,立即被擒住了双腕,按在头顶。

    “……好师兄。”李沉璧凑在他耳边呢喃,绝美的凤眸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舌根下似乎含着什么幽甜的东西,低下头,将馥郁又乱人心神的气息吹渡进叶霁的口中。

    唇舌翻搅间,叶霁只觉似乎有一缕灵魂从喉中被勾出,不知所在地飘向天际,搅在渺渺的落花雨中一同沉沦。

    叶霁用仅剩的一丝意识,盯着眼前那张脸。

    李沉璧也在目不转睛盯着他。

    长发垂落的阴影下,李沉璧的脸堪称不可方物,一抹艳丽的云霞弥漫在眼角、鼻尖、耳根,嘴唇也是湿漉漉的。

    在那雾气弥漫的凤眼波潭中,叶霁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副模样若要他自己形容,只有一个字:

    乱。

    至于是哪种乱,叶霁难易形容。

    他只知道一个铁骨铮铮、潇洒体面的剑侠,是绝不该乱成这副模样的。

    叶霁的心也乱了,有些痛苦地蹙起了眉头,而李沉璧竟像是被他迷惑,脸颊变得更红。

    ……

    前所未有的经历,令叶霁彻底乱了方寸。

    尽管如此,天性中的倔强却没有泯灭,他像是受伤忍痛一般,齿关里漏出零散的闷哼。

    李沉璧其实是忍着心疼的。

    他本不想那么早就动师兄,因此之前的红纱帐下的情迷意乱,他忍住了。这些年他对叶霁起念的千百个时刻,他全都忍住了。

    但这一次,他知道再不下手,再不挑明,再不横冲直撞入室而抢——今后师兄还属不属于他,就彻底没了把握。

    一想到这种可能,李沉璧就像是被关进了一片漫漫长夜中,摸索不到半点光芒,下半生也将索然无味,不如去死。

    李沉璧自然不会去死。

    他只会拼命抓着叶霁这根浮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