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策燕岛的结界破损了?”漱尘君忽然道。

    “嗯,师父已经知道了?”叶霁坐正身姿,“宁郡君从东洲寄来了委托状,我这就要离山去一趟策燕岛,修补岛上的结界。”

    他说完,便是一愣。策燕岛的结界是师父当年设立的,结界与界主息息相连,怎么师父竟不能立即知晓它破损,反而要靠听说?

    漱尘君眸色沉沉,似乎也在思索。却没说什么,微一颔首:“既然这样,你去瞧瞧吧。万事当心。”

    在师父身边静坐片刻,叶霁这些天来忽冷忽热、寝食不安的心境也稍稍宁和。

    他朝漱尘君靠了靠,随意地支起一边膝盖,轻长地浅叹了一声。

    漱尘君一直望着崖前风景,这时转过头,清凌凌的眼眸里,流动着一缕不明显的柔情。

    “我总觉得你还没长大,”漱尘君缓缓地道,“还是当年刚入山门的样子。”

    叶霁笑了笑:“那究竟是好还是坏?我小时候,讨喜么?”

    “讨喜。”漱尘君也笑,“饮霜喜欢你,喜欢得天天和我吵架。”

    叶霁扬起的唇角顿了一下。

    漱尘君目光不变:“你也很喜欢饮霜。当时他执意要你做他徒弟,是我执意不放你。你有没有恨过师父?”

    叶霁想也没想:“若是能回到当初,让我选一次师父,我还是选您。”

    漫山鸟声清鸣里,漱尘君难得地笑出了声:“……那就好。”

    叶霁也有藏在心里的一问,想了很久,这时终于说出了口。

    “那时因为我,师叔与您……一直不睦,”他握住漱尘君的手,目光恳切,“我甚至觉得,师叔离山闭关,多年匿迹,也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常常梦里觉得不安。要是我真做错了什么,您有没有怪过我?”

    过去这样的话,漱尘君从不允许他说,这一次却静静听完。

    漱尘君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我与饮霜的事,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漱尘君冰冷的手反握了他一下,将话题转回:“我刚才说,觉得你还未长大,是因为想起了你以前一生气,总是自己一个人领了委托跑出去,杀个痛快才回来。”

    叶霁默然不语,漱尘君道:“你这次要出去,是不愿意见沉璧么?”

    心思被看穿,叶霁面对这个亲如父亲的人,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现在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叶霁道,“他从小就会给我设难题,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让他自己一个人思过了。”

    “你之所以觉得是难题,是因为你将沉璧看得太重。”漱尘君平和地道,“如果是对你轻如鸿毛的人,那么和他有关的事,当然也轻如鸿毛,并不会让你觉得艰难沉重。”

    叶霁被触动心中:“嗯。”

    漱尘君有些惆怅,不知想起了什么:“如此重要的亲密之人,一生寥寥无几,却还要彼此躲避,回避真情,岂非可惜?”

    漱尘君身体不好,最后一句话,说得就像游丝气息。

    他说完,便歪倒在叶霁身上,沉沉睡着了。

    叶霁将他背了起来,送回了屋内。他觉得师父很轻,走快了路,都怕把他身子晃散了。

    -

    叶霁去潇爽台办了出山委托的登记,略一收拾后,谁也不惊动,马不停蹄去了东洲。

    他走得匆忙,一是策燕岛结界破损,耽搁太久恐生灾祸,二来便是他实在不想面对李沉璧。

    他怕留在山里,和这小混账朝夕相对,一肚子愤懑之气压抑不住,真把人揍出个好歹来。

    春日暖风和煦,叶霁这一次孤身行动,不必像平日那样拉扯一堆后辈,只觉一身轻松。时而御剑,时而策马,很快就到了东洲地界。

    他准备找个地方略歇一歇,第二天再走。

    前头有一座江南城镇,富庶繁华,正是旧游之地。叶霁仰头看着城门上“逢棠城”三个大字,不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第一次来逢棠城,是和纪饮霜一起出任务,走的也是这条路。

    纪饮霜年轻气盛,爱玩也会玩,趁师门一行在客栈歇脚时,独拽了他在逢棠城里乱逛。

    当年这个时节,纪饮霜带着他去喝最好的美酒飞光酿,去江面停泊着的大小画舫上听曲,两个人都喝得醉意酩酊,在月色下策马比剑,最后相枕着躺在堤岸上大睡到天明。

    叶霁轻抽了下鼻子,眼前有些微酸,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畔。

    江边种满了桃花垂柳,一溜画舫排出去老远,雕花船身沉在烟水里,十分招摇繁华。

    这里是水上的花街柳巷,这时天近日暮,华灯初上,飞檐翘角下衣香鬓影,每一座船都载满了寻欢作乐的人。

    叶霁只在岸边站了一会,身上就被掷了十几块香帕。

    画舫上的烟花男女凑在红栏杆前,掩唇笑得嘻嘻哈哈,瞧他的眼神炙热得能吃人。

    叶霁被浓郁的脂粉味呛得咳嗽,突然李沉璧那张含泪幽怨的脸在脑中一闪,顿生几分心虚。

    他身上沾满了香帕的气味,要是被李沉璧闻到——那副场景难以想象。

    哪怕这小子此时远在十万八千里外,根本不可能出现,叶霁还是有些站立难安。

    叶霁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就和一个怕妻子的丈夫没什么区别,一世英名就此毁矣。

    正准备去寻家客栈休息,忽听一腻腻的声音喊他:“叶小仙君!”

    在逢棠城有人认识他,叶霁怔了一怔。

    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十分柔软滑腻。叶霁目光转了一圈,才看见一艘大画舫上,一个绣裙妇人站在栏杆边对自己热情招手。

    妇人已经徐娘半老,穿金戴银打扮得十分浓艳。见叶霁转过头,脸上一喜,提着裙子下船,急匆匆朝他迎来。

    叶霁瞧着她眼熟,却想不起来。

    直到那俏艳妇人走到眼前,笑盈盈又叫了一句“叶小仙君”,他这才勉强从脑子里拧出点印象,却实在是叫不出称呼。

    妇人也不见怪,笑道:“许多年不见小仙君了,出落得这么仪表非凡,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长风山的仙尊们如今可都还好?”

    她声腔柔软,语气十分热情舒服,大概是平日迎来送往多了,举手投足自有一份亲近魅力。

    叶霁顺着她的话,随和一笑:“多谢挂念,他们都好。”又道,“抱歉,离我上次来逢棠城的时日过去太久,想不起夫人是谁了。”

    妇人忙笑道:“确实有小十年了,仙君不记得也是应当的。当年你与你那位师叔来我船上饮酒,三言两语帮我收拾了一伙闹事的纨绔子弟,这个情我玉娘子还一直记着呐。”

    说起这件事,叶霁这才彻底想了起来。

    玉娘子瞧着他,不住口赞道:“当年的小仙君真是长成玉树临风的剑仙了。你刚刚就那么站在这儿,穿着身白衣裳,背着把剑,我这一船的姑娘小倌哪里还有心思接客!”

    叶霁一笑,客气道:“玉夫人也不减当年风采。”

    玉娘子被他哄得满面春风:“年过半百的人了,再过几年人家就要叫我玉婆子了。叶仙君今日务必赏脸,上船小酌一杯吧?”

    叶霁道:“多谢美意,不过我明日还要赶路,实在不敢饮酒。”

    寒暄得差不多,叶霁告个辞就准备转身,玉娘子却一叠声叫住他。这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仙君来东洲,是不是有除魔降妖的事务在身上?”

    叶霁:“的确如此。怎么?”

    玉娘子又笑了起来,这次却含了几分忧虑:“仙君出山护卫苍生,斩妖除魔,是大大的功德。不知是否有闲,解决了近眼前的一桩小小邪祟?”

    听到“邪祟”,叶霁神色一正,迈出去的脚步也收了回来:“什么邪祟?”

    见他放在心上,玉娘子缓了口气。

    “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玉娘子欠身,引他到画舫入座,专心致志地给他沏好茶,双手奉给他,才接着说下去。

    “我名下共有七条画舫。其中一条,一直泊在藏月湾,是专蓄小倌接待那些好男风的客人的。”

    叶霁现在对“男风”一类的词格外敏感,握杯的手顿了顿,咳嗽了一下。

    “半个月前,我那画舫上一个叫烟琴的孩子,因听说梳拢他的那位大户公子,和某家小姐结了亲,心有不甘,在藏月湾投了水。捞上来时,人已经没了。”

    叶霁心中感慨,肃然道:“这样痴情。然后呢?”

    玉娘子长叹:“烟琴若是能就此好好的去了,投胎转世,也算是干干净净。但他深夜里,常从水里浮出来,直勾勾盯着以前的那座画舫,差点把我几个客人的胆都吓裂了。”

    “是溺魂,”叶霁立即道,“心怀痛苦,选择投水死去的人,大多无法超生,只能被困在丢掉性命的那片水里。好在他没受什么冤屈折磨,化成的是溺魂,不会伤人。要是含冤而死,化成溺鬼,那你的客人就不仅仅是吓破胆了。”

    说得玉娘子双手合十,连诵念佛号:“真是造了孽了。”

    她蹙起眉头,大吐苦水:“那条船原本是我生意最好的一条,现在哪里还有客人敢去!这也不谈。那孩子要是一直在藏月湾徘徊着,一想到那可怜样,我是心痛得睡觉也睡不着啊。不知有没有办法,让他好好的投胎去?花多少银子都使得。”眼前泛起泪花。

    玉娘子虽是拉扯皮条、见钱开眼的老鸨,但说话还算有人情味,令叶霁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他从小就跟着师门在外游历,处理过的溺魂溺鬼不在少数,那些溺死之人的惨事,凑起来都够写一本书了。

    叶霁于是道:“我明日就要走,不如今晚就去藏月湾吧。”

    玉娘子见他这样直白利落,大喜过望:“叶仙君这是有办法?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叶霁道:“什么也不需要。”

    玉娘子佩服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犹疑:“我听说,这样的怨死鬼,非得了却他生前心愿才……”

    看来也是个鬼狐话本看的不少的。

    叶霁道:“烟琴的生前心愿,大概是嫁给那位他爱恋的贵公子吧?玉夫人若能说服那位贵公子,让他和一个死去的楚馆男倌结阴亲,那也不是不行。”

    “……”,玉夫人奉茶道,“这事还是有劳叶仙君了。”

    夜里,玉娘子派出一艘小船,让一个小厮撑船,载叶霁去了藏月湾。

    藏月湾距江岸不远,被一座小山半遮。一艘宫殿似的楼船泊在湾中,不必在江岸的繁华人烟里挤着,多了几分清幽雅意。

    水路还没走到一半,叶霁见那撑船小厮身子止不住发抖,显然是害怕,便打发他先行返回。自己则轻踏水面,一路飘然掠去,落在了画舫的船顶。

    确如玉娘子所说,这里生意冷清,几无客人造访,就连灯也没点几盏。

    叶霁并不急着寻找烟琴的溺魂,在船顶盘起膝,隐坐在黑暗里。

    江岸那边的丝竹管弦,吟唱喧笑,被风隐隐送入耳中,远处那一片繁华灯火,就像是浮在江面上一样。

    叶霁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一念灵识却被放出,扩散到四周,捕捉微妙的声音。

    忽然间,耳根处那根绷紧的弦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下一刻船身就摇晃了起来,几个人打着灯笼踏上了画舫。

    叶霁睁开了眼睛,听见下头的人抱怨道:“这么黑咕隆咚,非让老子来这里受罪。”

    那音色听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语气懒洋洋的。旁边立即有人陪笑:“少主再不立件功,让庄主心里顺畅些,他老人家恐怕真要把您丢到策燕岛上去了。”

    叶霁探出视线,看清了他们打的灯笼上那个明晃晃的“枫”字,了然了这帮人的来路。

    “狗屁立功!”那少主训斥道,“超度个溺魂算立什么功,你们平日把自己吹得平山填海的,怎么不护着我去策燕岛上杀几只真恶鬼?那老头子才是梦里都能笑醒来。”

    他身边那几人似乎是门客,极尽讨好:“待少主再多修炼几年,不愁没有风光的一日。眼下庄主正恼您平日太过耽于……玩耍享乐,您得尽快做件正事,灭了他老人家的心头火才是。”

    “迟早有一日,老子再不用受那老头子的气。”少主哼了一声,忽然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这漫漫长夜,还得有美人陪着,不然怎么好过?这里也没什么人,闹出什么动静也不怕。”

    “叭”一声,似是在某人脸上响亮地嘬了一口,少主嘻嘻地道:“把这乖乖扒干净了,绑起来玩。”

    叶霁指尖汇起一团灵力,将船顶灼破一个小口,刚好瞧见几人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倌推入舱中,□□着变出一条流光索链,不由皱起了眉。

    底下那位少主,他还算有印象。

    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腻气,不是枫云山庄的二公子赵菁是谁。

    多年不见,赵菁的纨绔荒唐更胜往昔。仙家用来缚魔捆妖的缚灵索,竟被用于这种事情上,若是赵老庄主得知,下辈子的血都能从这辈子的心腔子里提前呕出来。

    那小倌的模样倒不是秀美娇柔一流,相反颇为英挺俊美,被几个门客压住,两三下扯掉了衣服,露出结实漂亮的身板来。

    缚灵索绑在身上,十分灼热,那小倌挣扎着痛苦喘息,肌肤被烫出道道红痕。

    赵菁更加兴奋,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玉婊子养的那帮涂脂抹粉的骚/货,在我看来不过是群白长了子孙根的玩意。”

    他语气粗俗下流,让人难以相信是个仙门世家的公子。叶霁心道,赵老庄主也算是个高风亮节的刚正君子,怎么却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看来赵菁一行人也是为了溺魂的事来的,但赵公子烂泥实在扶不上墙,这种时候也不忘淫乐。

    叶霁与此人曾有过节,并不准备惊动他们。静静坐在船顶,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正要拿一片瓦,把窥视的缝隙重新盖上,就听见皮肉受烫的“滋滋”声。那小倌翻滚在地上,不断发出痛苦至极的闷哼。

    几个门客笑嘻嘻扯动索链,注入灵力,锁链金光大冒,滚烫得像是在火中烧过一般。

    那赵菁也许是有某方面的残忍怪癖,行事之时,烧红的流光锁、带荆棘刺的软鞭、细如牛毛的绵针,轮番施加在那小倌身上,简直是牢狱中的严刑拷问。

    那小倌身板并不柔弱,耐力超乎常人,也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惨呼。

    夜色深如墨瓶,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

    叶霁抬起了头,头顶却没有半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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