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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乡道小路,黄义全在前,黄昔悦在后。她边走边甩着马尾辫,两个人一路无言,远远看去像一个沉默的分号。

    黄义全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教练,运动员时期表现平平,最多拿到块世青赛的铜牌,退役后国内的击剑事业逐渐发展起来,他就定在江城,带出过几个冠军。

    黄昔悦称他为雷霆手段,她见过几次他训练小队员的样子,比和她吵架的时候可恐怖多了,但黄义全称之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和“严师出高徒”。

    反正他们总是各执己见,感情在吵架里面升华。

    回到击剑基地,闵华已经在食堂借了炉火,炒了几个清淡家常小菜。

    她是个乐呵呵的中年女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总是很佛系。比他俩来得晚了半天,但很快就把这里熟悉了起来。

    一家人一块从江城出发,中转阳城,再搭绿皮火车来惠城。她特意在阳城多停留半日,拿着黄昔悦的病例和手术档案去寻了位名医。

    对方摇头,她就强打着笑容说“兴许呢,兴许我女儿是有福气的。”

    “先洗洗手吃饭吧,怎么又吵起来了?”她对父女俩火爆的日常已经见怪不怪。

    黄义全手里支了根烟,没点,瞥了黄昔悦一眼,“你自己跟你妈妈说。”

    那也是一个直肠子,“我想回江城,我不喜欢这里。”

    当着闵华的面,她是不敢说自己想“死在江城”。

    闵华和黄义全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宽慰道:“回不去了呀,房子都卖掉了。你才刚来第一天,不习惯很正常,适应适应就好了。”

    黄昔悦这次没反驳,只抿抿嘴,吸吸鼻子,无声的眼泪啪嗒啪嗒往碗里掉。

    暑假前夕,领完上学期的成绩单,考得还不错,兴高采烈地和朋友们到处乱窜瞎玩。第二天和狐朋狗友们约了去游泳,但没能成行,她清早起来腹部疼痛发高烧,还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去医院挂了消化科。

    不料医生却让他们去拍片子,说可能是肺出了问题。

    在医院跑了几天,做了一堆检查,黄昔悦只觉得晕头转向,她想这事都怪徐璀,定是他给她买的那根绿豆冰棍有问题,要么是三无产品,要么是过期货。

    闵华和黄义全不知道怎么让没心没肺的小孩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想破脑袋,只好采取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策略,跟她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黄昔悦就这么得知了这个噩耗。

    肺上长了一个肿瘤,但一半是良性,一半是恶性。恶性的那一半马上就要做手术切掉。

    所以,她会好好的。

    闵华和黄义全没敢告诉她的是,医生说以前也接诊过这样的病例,要做好随时失去和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

    良性的那一半有转移的风险,这是她后来自己琢磨和推测出来的。

    因为黄义全很快接受了惠城击剑协会的邀约,对方承诺他薪资加倍,带出冠军能拿高额奖金;闵华则从江城小学辞职,把房子挂出去,地段好的江景房,很快就卖掉了。

    黄昔悦知道是自己把家里拖垮了,一个好好的小康家庭,几乎都能奔上小资了,现在推翻一切从头再来,为了她搬到这个破地方。

    徐璀给她买绿豆冰棍那天,顺道给她表了个白,她以“一块五的绿豆冰棍没诚意”拒绝了他。所以他给她寄过来“英国皇室吃的巧克力”,在电话里问她:“这下够诚意了吧?”

    想到这里,黄昔悦就哭得更狠了,眼泪泡得饭都咸了。

    “别哭了,医生说你天天都得心情好!”

    “我就哭!”

    “不许哭!”

    “就哭!就哭!非要哭!”

    哭着哭着,对上黄义全那蹬着的眼睛,和闵华看戏的表情,她就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闵华坐在一旁偷笑,好歹一家人齐心,就苦中作乐嘛。

    黄昔越坐在书桌前,点开徐璀发来的《惠城击剑事记》来看。她主要从黄义全被革职之后的记录开始阅读。读着读着发现他们离开惠城之后,击剑基地换了许多任教练,一任比一任呆的时间短,一届比一届成绩落寞。

    -

    手机铃响,徐璀打来电话,问她适不适应,需不需要他过来帮忙。

    黄昔越的语气极不客气,十分干脆地问“是不是看不起我?”,还叫他“滚蛋,少来,婆婆妈妈的烦人”。

    楚沄在她身后的小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听到她敢这么对大老板讲话,不由得心里暗暗赞叹。

    阿越老师和徐老板的情谊果然不一般。

    虽然话里话外听不出除了友谊之外的暧昧之情,但徐璀对黄昔越一向偏爱有加,此事路人皆知。

    更有知情者透露,徐璀追黄昔越已经坚持了十来年,只是她一直不答应,只要哪天她点头说声好,徐璀下一分钟就会把她拽去民政局领证。

    楚沄觉得手上的手机都不好玩了,暗暗在背后磕糖磕得飞起。

    挂掉电话,黄昔越告诉楚沄徐璀带来的重磅消息,“这教练不是休年假,而是辞职不干了。现在这击剑基地的教练位置空下来了,一时半会没人愿意来。”

    楚沄扶额,“那咋办?没教练怎么训练,怎么拍?”

    黄昔越还是有经验,“随便拍吧,明天找找,看谁在没教练的情况下认真训练不偷懒,就跟着谁拍。”

    “会有这样的小孩子么?”楚沄持怀疑态度。

    “应该……会的吧,”黄昔越眼前浮现裴肖合的面容。

    -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楚沄坐在食堂里撇着嘴都快哭了。

    没了教练,这群小孩简直像泼猴一样无法无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列队的时候站不整齐,跑步的时候净想着偷懒,训练的时候嘻嘻哈哈,出剑也不使劲。

    有的十二三岁,早熟得很,竟敢当着她的面挑衅,“小姐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喜不喜欢小奶狗啊?”

    楚沄险些一巴掌抽上去。

    她来之前哪能预料到这样的困难啊!

    但这都是人祸,新的教练什么时候到岗?

    黄昔越望着楚沄碗里的小黄鱼,发现已经被筷子戳得稀碎,不由得宽慰她几句,“基地生活都是这样的,等教练来了就好了。潘领队不是说,这次体育局的经费批得足,估摸着会空降一位大人物么?”

    楚沄闻言才松了松皱紧了的眉头,筷子又开始拨拉饭粒。

    黄昔越看着她这副不得劲的样子,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在江城的时候倒还好,年纪小,屁颠颠的啥也不懂。等到了惠城她已经快十四岁,又住在基地里,训练队员大都也是上下相仿的年纪,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胆儿大的明目张胆地调戏,跑到她跟前跟她大声告白;守规矩的递几封情书和包装劣质的礼物,暗搓搓地等她回信。

    横竖到了这个年纪,情窦初开,跃跃欲试,除了训练什么都感兴趣,这再正常不过了。

    “那是会来哪位大人物呢?”楚沄闷闷不乐地说:“采风的时候我和徐老板去过别的击剑基地,条件设施都比这里好太多了,我就不信真有大人物会来这里。”

    她也不信有什么大人物能镇得住这帮熊孩子。

    黄昔越抿了抿嘴,笑了笑,“我小时候跟我爸来惠城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楚沄无心,“那黄教练在江城队待得好好的,为什么来惠城?”

    “为了我,”黄昔越顿了顿,“因为我喜欢惠城。”

    忽然食堂外响起急促响亮的哨声,这是午饭后集合的指令。黄昔越的目光被一个叫阿九的少年吸引住。

    他用左手拉开了食堂的沉重的玻璃门,快速而轻盈地跑了出去,站定在队里,像一棵小松树,站得笔直。

    顺着黄昔越微微闪动的眼,楚沄也看向阿九,“这个小孩还不错,早上跑操的时候还规矩,老老实实跑了二十圈,其他的都不行,缺斤少两。”

    “他是左撇子,”她垂下眼,收拾一刹那记忆的闪回,“是个好苗子。”

    楚沄很快和阿九处成了“好哥们”。

    纪录片,顾名思义就是记录,不需要华丽的摄影和剪辑技术,只需要真实描绘,把故事说完整。楚沄是科班出身,虽然实践经验尚缺,但理论知识丰富,每天按照书上写的和黄昔越嘱咐的注意事项,和阿九形影不离。

    阿九是击剑基地里少年们的缩影。

    天蒙蒙亮时,身体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会在哨声响起的前几秒率先苏醒,从床板上一个鲤鱼打挺地起来,穿上训练服,快速系好鞋带,然后去抢宿舍每层的公共厕所坑位,快速解决完毕后,到一楼空地的水池洗漱。

    有时候匆匆忙忙会用错同期的杯子和牙刷,不过没人在意。

    接着就是吃早饭、集合、跑操、训练……午饭、集合、午休、训练……晚上属于学习时间,还是得学点文化课。

    前几年基地请来了营养师作搭配,菜单会根据年龄和时令食材季节性地更替调整,于是小队员们就每季度吃固定的菜式,但他们没得挑,因为出不去。

    只在周日的半天假期里,可以去镇上玩玩。不过惠城小镇留不住年轻人,主街上都是些老得掉牙的铺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楚沄问阿九,“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单调?但又很辛苦?”

    阿九给了楚沄一个“你懂个啥”的表情,随后眼里满是神圣的光辉憧憬,“好玩的东西,都在千变万化的对决里,打比赛可是很费脑子很有意思的!”

    阿九想了想,又把到了嘴边的“获胜也是很有意思,当冠军更有意思”咽了下去。

    楚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想这个好玩的有意思的东西,纪录片肯定是拍不出来的。于是拍拍阿九的肩膀,鼓励道:“加油!”

    又说:“你知道黄义全教练么?很久很久以前那位带出冠军的教练,阿越老师是他的女儿,她说你是个好苗子。”

    “是么?”阿九兴奋地直起身子,仿佛被打气筒打上气,支棱了起来。

    “是啊!”楚沄确切的语气给他打了剂强心针。

    两人的信任度似乎更往上升了一级,阿九忽然凑近楚沄的耳畔,说要告诉她一个队里疯传的秘密。

    ——什么啊,小屁孩别卖关子了。

    ——听说,但我也只是听说,今天下午到岗的新教练,是裴肖合。

    楚沄心下为难,想着阿九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连这样离谱的传言也信。

    阳城队是国内最顶尖的队伍,苗子好底子好设备好资源好样样都好。顶尖的队员退役当顶尖的教练进顶尖的队伍,天经地义。

    更何况那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显示,裴肖合和陈绯在阳城开了间很有品的花店。人家根扎在阳城了,再有情怀,也不会回来这无人问津的破小镇。

    只不过转眼在员工宿舍楼的走廊上,看到“阳A”车牌的越野车驶进击剑基地时,楚沄下巴震惊得快掉地上了。

    再等她看清来人鸭舌帽下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开始激动得放声尖叫。

    一路目送着裴肖合往训练楼的方向走,步伐利落,不怒自威。可他明明年纪还不大,却有种杀伐果决的冷练气质。

    楚沄是裴肖合妥妥的真爱粉,虽然他的风评呈两头倒的态势。

    ——有人讽刺他见利忘义,在光辉时刻转队、在鼎盛时刻退役;也有人偏好评价他的感情生活,与小青梅陈绯同进同出,却只数年如一日地,只关注女创作歌手宙荷。

    但更多的粉丝则认为,作为竞技体育选手,自然是实力大过天,大魔王已经拿到了所有赛事的大满贯,当然想咋的就咋的。

    楚沄幸福的尖叫持续了好一阵子。

    能和偶像待在一起小半年的时间,这搁谁谁不尖叫?

    黄昔越皱着眉,懒懒地从书桌上支起来,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新教练来了!”

    “所以呢?”

    “是裴肖合!”

    “惠城体育局也太有能耐了,竟然能把他请来!”

    “……”

    见黄昔越那边没了声,楚沄连忙回头,满脸甜蜜荡漾的笑容,急冲冲地问道:“我们能把纪录片主角改成裴肖合么?”

    黄昔越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不行。”

    “为什么呀?”楚沄撒起娇。

    她点出那个看似调侃却又无比真实的事实:“他……他又不是少年。”

    他们已不是少年,了。

    楚沄想了想,点点头,“是哦,还是阿越老师比较清醒。换主角就不切题了!”

    黄昔越笑容里晃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下次要拍《击剑教练》,你再来找他吧。”

    “那我还要跟阿越老师搭档!”

    “但愿吧。”

    楚沄发现,关于未来的一些畅想呼吁,黄昔越总是给模棱两可的答案。

    裴肖合踏进击剑基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训练场,在没有任何通知和准备的情况下,给队员随机分组,进行两两对战。甚至都没有问声好,说句自我介绍。

    就像仲夏午后猝不及防的闪电,无情淬亮的冷光映出懒散小队员们惊愕的脸。

    随后是倾盆而下的残酷的暴雨。

    他们只在少数传闻和体育比赛中见过这张脸,幻想过有朝一日成为这样一个传说一般的人。

    利落冷峻,进攻防守时切换自如,行云流水,优美却不留情面。

    而此时此刻他就站在他们面前,优越的身高令他轻而易举地俯视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角没有一丝弧度,像座连绵阴雨天里,被雾气笼罩的巨山。

    具象化的压迫感。

    小队员们立刻打起精神,麻利地一字站齐排开,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昂起,希望给新教练留下个好印象。

    “开始吧,”他说:“速战速决。”

    裴肖合坐在教练席上,眼神锐利得像只鹰,在赛场上他只需预判对手并快速组合动作回击,他的脑海里有着一套流畅剑谱,环环相扣,一点一点攻克和瓦解对手的心理和体力。但眼前的这些孩子基本功太差了,速度慢,慢得他能预判双方的动作,反应慢,慢得每一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缺乏天赋的孩子令他感到厌烦,懒惰的孩子更甚。

    裴肖合捏了捏紧皱的眉头。

    他眼前忽然浮现黄昔悦第一次把他推到黄义全的面前,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好朋友,他很有天赋”,而后黄义全展露出的平淡表情。

    嗤,他当时一定觉得他们俩傻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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