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肖想昔越 > 阿俏
    闵华揭开盖子,看着吃得光溜溜的不锈钢饭盒皱起了眉。

    这头黄昔悦比平时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已经让她够抓狂够发愁的了,那头黄义全显然又找小队员帮忙打扫饭盒。

    这两个家伙,在让人不省心的方面,简直如出一辙。

    “妈,你别生气了,爸爸的饭都吃光光了,你在气自己的菜做得太好吃了吗?”黄昔悦拿筷子挑着土豆丝,仰着头,一根一根地嘴里送。

    “吃你的,”闵华没好气地说:“他从来不吃姜丝。你们一个两个气死我算了。”

    “不吃姜丝怎么了?”黄昔悦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添油加醋地分析,“噢!你是说——他突然吃姜丝了,说明他变了,他变了,代表着他不爱你了,对吗?”

    “呸!胡说什么呢?怎么还编排起自己爹妈了?”闵华简直要被气笑了,“这说明他又把饭给他那群宝贝小徒弟吃了!”

    “那么多人就吃一份,够吃么?”黄昔悦的关注点很奇特,大大咧咧地把饭碗往前一推,“我在外面吃过了,要不把我的也给他们吃?”

    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可爱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孩子,闵华倒吸一口怒气,起身去厨房洗碗,干脆先别理她,免得自己气死。

    黄昔悦识相地把面前的饭菜吃完,揉着快撑破肚子去写作业,看着厚厚的作业簿和卷子,叹了口气开始百无聊赖的写。

    等开关门的声音再响起,她听到闵华质问黄义全的声音。

    “你晚上没吃饭是不是?”

    “吃了呀,都吃光了。饭盒不是找人带给你了吗?”

    “你别蒙我,肯定不是你吃的,你要不把姜丝挑出来你不叫黄义全。”

    “……我都挑出来搁纸巾上了!”

    “不可能,你几十年都没这习惯——不是我说,那些孩子有食堂,准时准点开饭的,你一把年纪了才是要注意,前几年胃溃疡没把你制服?”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

    “你就知道敷衍我!”

    “那你还要怎么样嘛,吃都吃了,我答应你,下次真注意!”

    “今天那饭又落到谁肚子里去了?”

    “这你就甭问了,你又不认识!”

    “我去找董萍去把不按时吃饭的小崽子盯着点!”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真是!行了行了,别吵着昔昔学习。”

    ……

    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么一点小事也能吵吵这么久,黄昔悦自诩自己比大自己二十岁的妈妈还要懂男人——若不我行我素,那就不是男人了!等他下次真把自己饿到了真把胃饿坏了,兴许他能收敛点儿——但那时限,可就又说不准咯。

    所以,她无法理解闵华在较什么劲儿,有这和黄义全浪费口舌的功夫,还不如多看两集电视剧,她可羡慕大人的晚上,不用写作业,他们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着想着,从抽屉里摸出3,正准备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却又突然从闵华那拉高音调的声音里听到了“董萍他儿子”几个字。

    于是就又放下耳机,轻轻走到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闵华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些,“你和那孩子还在弄进队的事情?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行不行了么?”

    “是,一开始是没打算让他进来,”黄义全也占理,“但他条件确实好,也有一直不放弃,我提了各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我想,如果他的坚持,或许会闯出个名堂。”

    “或许或许,你也说了是或许,可他经不起或许——你能给他的成功打包票吗?如果不行,那就别把他拉进来,”闵华重重叹了口气,“惠城的孩子,和江城那些小公子不一样,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他们的容错率是零,你知不知道?——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但不试一试成功率就是零,”黄义全的声音骤然沉重,“也要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难道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就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就没有追求自己梦想的资格?”

    黄昔悦从不怀疑自己是黄义全亲生的,她和他一样是天生的激进冒险派,如若裴肖合不博这么一次,她也不会高看他一眼。

    “你最好也找董萍谈一次,”兴许是“孩子”两个字,让闵华联想到黄昔悦,将心比心,她没有阻碍裴肖合追寻梦想的理由,于是态度缓了下来,“你要让她明明白白,这是她儿子自己的选择,我们劝也劝不动。”

    黄义全只说:“知道,我能想不到这些么?退路,也不是没有,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这些小孩子做到,我能托的底我尽量托,只是退路要用到恰当的时候,你就别操这些心。”

    那时候黄昔悦不知道这里的“退路”指的是什么,也没深究黄义全到底做到了几分,只知道他到惠城执教之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从一个发福的憨厚胖子,变成一个正常身材的麻辣男教练。

    而闵华则打破砂锅问到底,将黄义全“在和惠城体育学院谈优惠政策,打不出成绩就转去学校进修,转行做教练或体育老师”的计划透露给了董萍。

    于是裴肖合的击剑之路稍稍顺畅了些,董萍至少不再强烈地反对。

    有时黄昔悦觉得对闵华很愧疚,愧疚在于,闵华对她明明温柔耐心,比黄义全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但她却悄悄和黄义全站在一队,给裴肖合加油打气,为他们“猖狂”的行为推波助澜。

    “他很看好你,真的,”见他丧气叹气时,她不止一次这么说。

    “真的么?黄教练真的很看好我么?”他眼前浮现黄义全冷酷的神情,总是忧虑重重的样子。

    “他难不成还敢骗我?”她在家里地位很高,振振有词,“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他看向她,眼里闪着清澈的光,“我会加油的。”

    他很快又转过头,避开她看向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想要凑上去亲吻她的冲动。

    就这样,在父女俩的一唱一和助推之下,裴肖合一天不落地跑完了从击剑基地到惠城中学的几百个公里,从纷繁的无数个剑招中破解了攻防招式,对练分析写满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写断了好多好多支铅笔。

    从秋到冬,热气渐凉。

    新年的第一天,裴肖合在上午的体能训练里拔得头筹,在下午实战对练中击败了一个中等偏下水平的同龄队员。

    “达标,归队,”黄义全郑重地当着惠城击剑队全体队员介绍道:“欢迎新成员,裴肖合。”

    在沈池的率先带领下,其他队员们也各怀心思地鼓起掌来,稀稀拉拉的掌声裴肖合有点挫败,但他的内心并不脆弱。

    虽说这不像一个好的开始,但坏的开始总比不开始强,不是么?

    -

    新年伊始,日子一天一天走上正轨。

    赶在除夕前,陈燃去阳城考完了导游证,考完试索性留在那儿玩了两天,到处转了转,名胜古迹和博物馆都转悠了一趟,还吃了不少美味的特色小吃,其美名曰为以后的职业生涯打好基础。接着又掐着点去考试中心领到了本本。

    六十分就能过的考试,他考了九十来分,几乎是那一批里的最高分,导游证上粘着的证件照是去照相馆新拍的,照片上的他笑得喜气洋洋,很痞,但痞气里难掩英气。

    他只去过两趟,就迷住了好几个在考试中心上班的年纪相仿小姑娘。

    监考的小姑娘比较委婉,翻了翻他的报名资料,看到“婚姻状况”那栏写着单身,才小心翼翼地偷偷记下他的联系方式;贴照片的小姑娘直言阳城旅行社遍地春笋般地开,在这个风口上拿到导游证必然能谋个好差事,就那么直白地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对象?”

    陈燃只是笑笑,“我有妹子,没打算恋爱。”

    谁不知道“妹子”就是“女朋友”的意思?小姑娘心里直呼没赶上好时候。但他是个直肠子,妹子就是妹子,在陈绯考上大学之前,他没余力考虑自己的事。

    回惠城前,他又去了趟阳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打算给陈绯买两件过年穿的新衣裳。

    她小时候不怎么挑剔,他给她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好心的亲戚偶尔会收拾点旧衣服给她,她也照穿不误。但长大了就不好办了,进入青春期就大变样,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会偷偷把不中意的款式塞在衣柜的最里面。

    陈燃把乖顺妹妹反叛的一面收在眼里,偶尔会生出不符合年龄的感叹,但想想这样也挺好,没脾气以后得招人欺负。

    “老板,有没有今年时兴的款式推荐?给我拿两件,”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买女装的楼层,随意走进一间没生意的拐角铺子问道。

    批发市场里乌泱泱乱糟糟,类似款式的衣服漫天飞,地段重要,靠外的门面生意好,也贵一些,拐角的不起眼,好讲价。

    “哎,来了,有的是呢,”柜台后的女人正埋着头拨盒饭,额前两缕凌乱的发遮住大半张脸,闻言快速把盒饭放下,抽了张纸擦擦嘴,起身。

    陈燃正选着,余光瞥着不远处,有人的身影停在约莫两米外。

    他抬起头,对上一个略为凝滞的目光,接着他的目光向下扫了扫,她很瘦,四肢纤细,肚子却鼓起,穿着件松松垮垮,领子都洗变形的长裙。下摆处也卷着边,沾着洗不掉的淡黄色油污;长裙外套着件咖啡色的毛衣外套,脱线起球。

    “雅俏姐?”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这个看上去憔悴不已的女人,是他喜欢过崇拜过的风风火火的林雅俏。

    她顿时脸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笑,“好久不见,真巧。来给绯绯买衣服?”

    “嗯,”他知道她好面子,于是收回视线,装作无意地继续拨动着手里的衣架,“给她买几件过年穿的,你眼光好,帮她挑挑。”

    “她现在还是瘦瘦的吧,长高了吗?”林雅俏欠身走到一排落地衣架前,“喏,这边都是今年的新款,阳城这边很流行的。”

    “大概……这么高了,瘦还是瘦,”陈燃在胸前比划着一个大致的高度,“一米□□六五?差不多。”

    惠城的冬天最冷不过十五六度,林雅俏给陈绯挑了件浅灰色的运动外套,一件鹅黄色的粗针勾花毛衣。

    “好看,再拿条运动裤,”陈燃很爽快,往柜台走,边走边掏钱包,

    “给你打折,三件一共一百六,给一百二就行,”她重复道:“今天真是巧。”

    陈燃执意付了原价,“你别跟我装大方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你对你妹妹还是这么上心,买趟过年的新衣服还特意跑趟阳城,”她边叠着衣服,边寒暄道:“她今年就要上高中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普普通通的几句话,说着声音竟哽咽了。包装袋在柜台下面,她快速俯下身,用手背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

    陈燃没注意林雅俏的神情,只是一字一句地回答她的问题,“没特意过来,来阳城办点事,对,她今年要上高中了。”

    付完钱,陈燃正抬脚准备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他想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身份说出那句话,但他还是想说。

    他回过头,对林雅俏说:“照顾好自己。”

    他在她离开执意离开惠城去外面闯荡的时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照顾好自己”。

    那时的她肆意又张扬,不在乎任何质疑和狭隘的目光,烫着最时髦的酒红色大波浪,点着亮晶晶的眼影,穿得摩登的紧身套装,是惠城里最亮眼的女孩。

    她对他无力的叮嘱不屑一顾,她说:“陈燃,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你是选我,还是选你的宝贝妹妹?”

    那时他和她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央求她等他的妹妹长大,等他们一起离开惠城,但她等不了了,像只在笼子里困久了的小鸟,一心只想往外飞。

    “再见,陈燃。我竟以为自己能左右你。”

    林雅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惠城。

    起初他听到同乡传回来的消息,说她学了门美发的手艺,打算攒点钱开个理发店;后来又听说阳城的贸易发达,她把货物倒到外国去卖,赚外国人的钱……但渐渐,不再有她的消息。

    陈燃曾不止一次地幻想林雅俏在外面的生活多精彩,可她现在看起来实在很落魄,很落寞。

    她还远远没到能当一个母亲的年纪,更别提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他没有听说过她结婚,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热烈张扬的林雅俏,怎么会没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她在没有窗户的卖场里,白惨惨的灯光下,守着一堆堆布料,吃着廉价油腻的盒饭。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

    而他的包里装着导游证,打开未来世界的钥匙,而未来至多,至多三年,就会到来。如果她耐心地陪他在惠城的晚霞里再等一等呢?

    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

    “你还挺好的吧?”她又没回应他的叮嘱。

    “挺好的,你呢?”

    “我也好啊,当然好。”

    “那就好。今年回惠城过年么?”

    “不了吧,这儿忙着呢……走不开。”

    他朝她摆摆手,打算走,忽然门口一阵急切的声音传来,“阿俏,不好了!你家那位又喝多了,在麻将室跟人打起来了,人家报了警,你快,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