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论文是谢筠在四年前发表的。
婚姻仍在的时候,谢筠京市、西双版纳两地奔波,再后来她与贺凛离婚,常驻研究所,又为了景澄的教育问题,变成频繁的往来宜泽和西双版纳。
景澄当时也算“参与”过。
从小耳濡目染,景澄对动物科学的兴趣一直很浓厚,因此学业之余会模仿谢筠绘制论文中的动物插图。
谢筠十六岁时考上宜大,本博连读。
作为一名研究员,她算得上和国内的动科专业的现代化成长起来的。谢筠的专业插图画得很好,严格遵循形态学特征的同时富有美感。
她出版过专业的图集,景澄大学的图书馆也收录了“Xie Yun”的著作。
至于景澄那会儿画的,作为论文的边角料都嫌困难,谢筠女士看了后哈哈大笑,说她比同样十六岁的景兰要差很远。
景澄深受打击,上完课就窝阁楼里画,和画鸡蛋的达芬奇一样虔诚。
贺明霁晚上从学校回来,把辅导她功课作为创业学业之外的调剂。
她画得孜孜不倦,贺明霁则开着电脑看专业书,顺手把那些画捡起来,随意地放在某页当书签。
……
后来,她出国了,家属院也消失了。
那些毫无意义的画呢?
景澄一怔,想起很多年前那颗风干后被制成琥珀的毒蘑菇。
她踩着棉拖鞋,噔噔噔地冲到了楼梯口,一个刹车退回到电梯前。
电梯门打开,咪咪翘着尾巴和她一起跑了进来,她们抵达三楼,走廊亮着灯,贺明霁的书房紧闭着,能隐约听到他冷淡克制的嗓音。
景澄的手停在门把手上,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贺明霁怎么会留着那么久以前的废弃了的涂鸦?
他住进夏园两年,房间的陈设也依然比自己的少,他轻度的洁癖在这方面一直都稳定发挥。
咪咪对世界上无法进入的一切地方都满是兴趣,撅着屁股,尾巴在景澄的脚踝处盘了起来,像是疑惑的询问。
景澄犹豫了几个来回,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开时,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怎么和发烧那会儿一样。
景澄瞪大眼睛看他,组织语言,又分神地注意到贺明霁和上次一样,把耳机戴在了左边。
好像他的海盐芝士大法棍也习惯放左边,所以贺明霁是坚定的左边派吗——
“怎么了?”咪咪滑了进去,贺明霁好整以暇地望着这张呆呆脸。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瞳似猫,“没切点水果上来?”
“你晚上明明就不太吃东西。”景澄说,“橘子怎么样?我去拿点儿。”
“太甜了。不吃。”贺明霁笑起来。
果然。景澄磨了下后槽牙。
贺明霁微侧过脸,有点被蓝牙里某个长辈的咆哮声吵到。
他摘下耳机:“所以上来是有什么事?总不能是指使咪咪把书柜变成猫爬架。”
两个人说话的间隙,咪咪已经跳到了书柜的第五层。
景澄的目光落到琳琅满目的书上:“哥哥,我想借本书看。”
贺明霁挑眉,眼中带出疑惑。
他的书大多和工作相关,间或涉猎一些其他方面的,诸如法律、财经、《世界上你最不能错过的一百道食谱》。
总的来说,完全不在景澄的兴趣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默然几秒后,他错开身示意景澄进来。
景澄就这样本着一股冲动来到了贺明霁的书房。
光线柔和,笔记本的屏幕泛着冷光,晾着信平建设的报表。
两个人一块走到书柜前。
景澄问:“你大学时候的专业书还留着吗?”
“都五六年了,或许给了以前家属院的门卫大爷。专业书作为大宗期货在废品站年年交易火热。”
“好吧。”
心里居然松了口气,掺着些许的失落。景澄抬头,和书柜上的咪咪对视,小猫的瞳孔在夜里又圆又黑,十分可爱。
她有些纠结是让它在这待会儿,还是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不过,我毕业那年价格不太好,我想,它还是比六毛一斤值得好点儿的归宿。”贺明霁忽然道。
他的手臂越过景澄的头顶,阴影覆盖她的肩胛:“要看哪一本?”
这样的姿势近似于一个拥抱,温热的呼吸轻轻洒在了景澄的头顶。
她专注地看着或厚或薄的书脊,过量摄入山药泥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她很轻地吐了口气,随意道:“你最难过的是哪门。”
“拿国奖的优秀毕业生从不难过。”贺明霁闷笑了声,选了偏基础的一本。
他个子高,轻而易举拿下顶层的书,退开,快速地结束这个虚假的拥抱。
“你是冷笑话大全吗我的哥哥。”景澄接过书,没急着打开,“那我带咪咪走啦。”
小猫趴在全新的“猫爬架”上,娴熟地揣着手看他们,它好奇又理直气壮地态度和景澄太像,贺明霁看着她笑:“你自己走吧。”
景澄轻嗤,她真就往前走了几步,咪咪没有跳下来,和贺明霁一块儿目送她。
景澄只好独自噔噔噔地离开。
贺明霁抬手,勾了下小猫湿漉漉的黑鼻尖:“你突然跑进来又是想干什么。”
毛毛躁躁的,除了可爱,没让他想到别的形容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后,景澄也没有立刻翻找。
这实际上和阿甘的巧克力盒子一样,她确定不了自己会吃到哪个馅儿。那么多专业书,贺明霁只是拿了其中的一本——她本来以为这些书都不在了,已经提前尝过释怀和失落的味道了。
稍后的求证环节理应克制客观。
她先去了浴室。
等到换好睡衣、吹好头发、洗漱完毕,她才出来。
蓝底的书随手放在了床上,封面印着《编译原理》四个大字,景澄心道,她现在真的是一点都不期待结果的。
她坐在床边,垂着腿,书拿到膝盖上。
扉页有些泛黄了,“贺明霁”三个字铁画银钩,时日已久,墨痕深深地沁入纸脉之中。
再往里翻,纸页显旧,边缘却被刻意的压得平整,透着书主人多年前就晚期的强迫症。
贺明霁当时有做不少笔记,行间批注清隽,但排版并不工整,字末的笔锋格外锋利。
她向后找,逐渐加快捻动纸页的节奏,直到某处忽然滞住。
纸页背后被什么抵着,有轻微的鼓起,不知为何,景澄先屏住了呼吸,才翻过去。
她年少时笔迹认真的画稿就夹在这张书页后。
当时画的可能是只赤颈鹤,这种大型鸟类国内只在云南才能观测到,且颈部上有自己描摹强调的红色。
景澄把薄脆的纸张拿起来,空白处的笔迹同样的铁画银钩,有人补上了一句“吾妹景澄作于2019年夏”。
她仰脸看着那几个字,头顶暖橙色的灯光渐渐模糊,像由琥珀折射而出。
“怎么真的什么都留着,要裱起来以后拍卖吗?就像李大哥的锅碗瓢盆那样。”
……他们越线之前的关系,贺明霁一定觉得非常好吧。所以他才像只鼹鼠一样,把有关的东西搬到自己新的洞穴。
风干的毒蘑菇、涂鸦的画作,还有那些他不经意提及的小事,一件一件,构成一个完美的过往。
景澄其实到这刻,才真正的站到了贺明霁所处之处。庾山的那几天,多半还掺杂着一丝不甘。
她懂得贺明霁的大道理,但巧言令色贪欢享乐。因而她是缓慢地去承认,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引诱,纵然沾染肉·欲的甘甜,对那只鼹鼠也同样是有毒的苹果,慢性的残忍。
她向贺明霁所邀请的未来,永远会和“兄妹过往”做对比。
景澄摩挲着纸片,把书合上。
吃过的山药泥跑进胃里,给她带来一阵钝钝的痉挛。
她皱了皱眉,心想,以后真不吃了。
微·信的提示音突然又震了下,景澄把床头的手机捞过来。
【陈嘉言】:对了,不知道谢老师现在还收不收研究生?
景澄扫了眼,漫不经心地回:【你可以让你学弟去研究所的网站查询一下,上面有邮箱。】
【陈嘉言】:抱歉,毕业太久,都忘了这个了。谢老师在出差,我有些担心打扰到她。
他发来一个一只笑得不好意思的小狗。
白色的马尔济斯一脸无措,和陈嘉言温吞内敛的初印象极不相同。
景澄心道,马来西亚的法定时区也是东八区,谢筠女士不会从早到晚都在雨林,不过邮箱或许看得不算及时。
她回复:【我帮他问一下。】
【陈嘉言】:那太好了,先替那位学弟谢谢你了,景澄。
景澄没放心上,她有点困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谢筠就回复了景澄,自己今年只打算招收两名研究生,有位延毕的学生令她忧心,精力会往他身上倾斜少许。
景澄转发给陈嘉言,陈嘉言温和有礼地道谢,又提及这名学弟来自临沧,甚至还是个佤族人。
临沧在版纳的东北方向,四舍五入他和景澄能算老乡了。在宜泽真的很少碰到云南人,只有不断被景澄踩雷排雷的云南菜。
那么多噱头十足的餐厅,居然都比不了一个用克数称盐做菜的贺师傅。
此后陈嘉言又找过景澄几次。
他对自己的学生兼学弟很关心,话题基本都围绕着佤学弟的考研,他询问谢筠出差的工作进度,近期较为侧重关注的方向,景澄挑着能说的告诉了那位少民老乡。
偶尔陈嘉言会提及自己实验的日常,话题于是拐到国内与康奈尔的异同。
景澄也挺好奇的。
因此,陈嘉言邀请她来宜大的时候,景澄考虑了几秒,答应下来。
彻底放下的第一步——找点事情做,清除脑子里的法棍摆放要领并牢记鼹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