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枯枝忽地被残雪压断,惊起几只鸟雀,抖着羽翼簌簌地飞过。
偏堂内几息沉默。
先太子周寅时当年是因谋逆之名被斩于宫门前,此事牵连甚广,太子府阖府上下连带当时的禁军总督、部分内阁学士、广成镖局诸人皆于午门斩首示众,哗然一时。
当时先帝经此一事,深感江山无人可托付,气急攻心,卧床不起,其中事宜均是由当时的燕王,也就是现今的泓昭帝操办。先太子本素有贤名,谋反一事发生突然,又匆匆结尾,泓昭帝至今仍受此事诟病,被扣上“弑兄夺权”的帽子。
周寅时三个字是泓昭帝心中的倒刺,抜不出,搁不下,稍稍提及都会引得帝王震怒。
且不说先太子是否还有后人活着,就算是有,盛钧则他怎么敢借周寅时之子的身份!他怎么敢!
苏恹行正色:“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盛钧则点头,“先太子膝下只有一子,先帝兴泰二十九年被送到衍州,无封地,无实权,只当做周家子放养在外。”
先帝兴泰二十九年,正是苏恹行在允州遇到盛钧则的那一年。
苏恹行心下生疑:“这倒是闻所未闻,你方才也说了,此事为传言,且不论是不是真的,就算确有其事,也该是宫闱密谈才对。揽松,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泓昭元年入的朝堂,先是内阁褚阁老的学生,后来才做的右佥都御史,这种事他们该避着你啊,对不对?”
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兼国子监祭酒,褚谦文,此人乃是三朝元老、两朝帝师,先太子也是他的学生,当年东宫事发,褚谦文为周寅时鸣冤叫屈,于乾庆殿前跪一夜风雨,若非先帝一力坚持也是要被归为叛党处置的。
“褚阁老的学生遍布天下,哪能各个都避过,”盛钧则理所当然,“我人在朝中,便不会只是褚阁老的学生,这个道理世子不会不懂。”
朝中关系大多错综复杂,苏恹行自然知道,盛钧则不过入朝三年,能官居正四品右佥都,必有他的本事在,不会只做褚谦文的学生。
“那是谁告诉你的?这人总不会是陛下,”苏恹行说,“是太后,世家,还是先太子余党?”
“盛大人,你到底是谁的人?”
琥珀色的眼注视着盛钧则,细细的端详着他,疑惑但平静。
盛钧则眨眨眼,含糊其辞:“我现在人在西南,当然是世子的人呀。”
“哦?”苏恹行一点不信,“这可叫我惶恐了。揽松,你既然人在西南,为何不与我坦诚相待?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未免叫我心里难受。”
坦诚相待?两人之间摩擦试探,像是凶兽藏起獠牙,看似温良的摸索着对方底细,谁也不肯将腹背轻易的展露出来,谁都不坦诚,谁都没轻信。
盛钧则突然怀念起昨夜的苏恹行。昨晚长夜肃风中,苏恹行难得展现出盔甲之下的柔软与性情。昨夜的是苏十九,现在的是大将军、世子爷。
“世子,其实廖阳两日前就到康绥了吧?”盛钧则拆穿他,“你带我去千芳楼,并非是身旁无人,而是想试探我的态度,你暗中早查过齐琏他们。”
骤然被揭穿,苏恹行也不恼,面不改色:“廖阳自有他的事情要做,也不是日日都待在我身侧。”
“可他是谁的亲卫?是谁的副将?”
廖阳的动作,都是承了苏恹行的命令。
苏恹行被这句话噎住了,干脆破罐破摔:“我不坦诚,盛大人就情真了吗?你借先太子遗孤的身份诓齐琏和彦回峰,日后若是你我身份暴露,这份罪名我跑的了吗?”
在旁人眼里,他俩就是一伙的,谁都逃不了干系。
“天下姓周的又不是只此一家,”盛钧则说,“世子,我在千芳楼可没说过自己究竟是谁。”
昨夜盛钧则句句引诱,字字扑朔,却从头到尾没有明说身份,齐琏所信,皆是自己的猜测。
骨节分明的手在粥碗上贴了下,盛钧则将碗推向苏恹行:“快凉了。”
苏恹行视线顺着他的手往下,自然的看到了盛钧则拇指上的咬痕,整齐的牙印已经结痂,但还泛着红,昭示着曾被怎样粗暴的对待。
昨夜的记忆有一霎回笼,苏恹行感到口中似有腥甜,仿佛盛钧则的血还裹挟在唇舌间。苏恹行清楚的意识到,那是他咬出来的痕迹。
“记起来了?”盛钧则沿着苏恹行视线看向自己的手,“世子,你昨夜咬的我好疼。”
苏恹行没做声,只拿过粥碗灌了几口。盛钧则看向他的耳,果不其然,皙白的耳垂浮上红晕。
“回头叫人给你拿些伤药。”苏恹行轻轻揭过此事,仿佛无可厚非,但薄红已漫到颈上,这出卖了他。
盛钧则是练武之人,手上并不光洁,昨夜带着薄茧的指蹭过柔软的舌,在滚烫中被他含住,啃咬,苏恹行后知后觉的感到怪异和羞耻。
“无事,过两日就好了。”盛钧则收回手,漫不经心的说,仿佛并不在意此事,方才不过随口一提。
“齐琏与蛮人有染应当不是一日两日了,听昨日徐金立口风,戍南军的军粮怕是也跟他脱不了干系,”盛钧则回归正题,“只是徐金立此人有些奇怪,还需要再查。”
“昨日我提到的鄞尾巷,里面来了波蛮人,想必廖阳已经报给世子了,我就不再赘述。瓦真的玉石虽是好物,但并不值得他们在这样的天里奔波,世子,蛮人的这笔生意志不在金银,在别的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苏恹行怎么会不明白,蛮人与康绥的交易远不止与钱货,早已延伸向更深的地方。
“今晚我同你去鄞尾巷,”苏恹行突然道,“你昨晚给齐琏说了住处,他这几日应当会去找你,只留一座空宅子等人可不好。”
盛钧则呼吸一顿,面上仍是平静:“宅子积灰颇深,暂时住不得人的,世子若想过去,不妨暂等几日。”
“所以,揽松,你是真的在鄞尾巷有一处宅子了?”苏恹行使诈成功,扳回一局似的,“你不是第一次来康绥吧。”
盛钧则解释道:“鄞尾巷那处宅子是我一位澧都友人的,他少时住在此处,后来前往澧都做官,宅子便空置了。此次来西南,他怕我无处安身,便将宅子所在告诉了我。”
“无处安身?你是奉圣旨来西南做监军的,自当与戍南军将士同住,又没人会撵你。”
苏恹行不知从哪又抽出那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沿。
盛钧则目光从折扇上扫过,故作无奈:“可他们都觉得,我与世子该是针尖对麦芒呢。”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泓昭帝派盛钧则来做这个监军,名为监察,实为监视,看着的不是戍南军,而是定绥王父子俩。苏恹行年少成名,在澧都看来还是轻狂的年纪,人人都觉得他会与盛钧则势同水火。
澧都太轻看苏恹行,泓昭帝也太小瞧苏家了。
“看来我在澧都的名声不太好。”苏恹行避重就轻。
“可这就奇怪了,我在澧都并没有好名声,盛大人也说先前没有见过我,怎么就愿意帮着我,对戍南军军粮如此上心?”
苏恹行注视着盛钧则,这样的目光绝非良善,更像是一种揣度,一种审视。
盛钧则泰然迎着这道视线:“行军打仗,粮草先行,军粮是大事。世子,我早就说过,我非泓昭帝耳目,澧都争权,或许都觉得苏家异姓封王,心怀不满,但面对瓦真十三部虎视眈眈,没有人敢说能比定绥王爷做的更好。”
苏远旭和苏恹行是平阆关外的盾,他们与戍南军一同构筑起了西南的屏障,将瓦真的蛮人挡在阒天阙外,无论澧都如何揣测,两代人三十余年的执守早已威震西南,这是不争的事实。
“世子,口说无凭,我也知道此番话你未必会信,我帮你拿回戍南军粮草,权作我的投名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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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钧则走后,苏恹行又揣摩了一下盛钧则刚才的话。那番话真假难辨,就如盛钧则自己所言,口说无凭,苏恹行遂不再去想。
“傅婴!”
苏恹行朗声道。屋顶细瓦轻响,不多时一个青年踩在窗框上,往里探出头:“世子。”
“刚才那个人,你跟着他。”苏恹行冲盛钧则走的方向说。
傅婴歪了歪头:“世子,怎么个跟法?是要偷摸摸跟着一举一动都记下的那种,还是……”
苏恹行打断他:“廖阳平日怎么跟着我的,你就怎么跟着他。”
傅婴蓦地瞪大了眼。廖阳是苏恹行亲卫,要是像廖阳跟着苏恹行那样,他岂不是被世子派出去给人使唤了嘛,这是叫他去给那位右佥都当近卫呢。
“世子,真的吗?我不是你的近卫了吗?”傅婴委屈巴巴道。
苏恹行点头:“我说的话还能有假吗,你跟着他,把人看好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不用告诉我。”
“是,世子。”傅婴跳下窗台,踩在雪里,朝着盛钧则刚才走的方向就要追过去。
苏恹行一把拽住他领子:“诶,等等,你平时在我这是什么做派,在他那照样就好,不用收着敛着。”
傅婴略有疑惑,但竟然世子说了,他也就应下来。
院中霜雪映着金阳,泛起细碎的粼光,梅花比前几日开的更艳了。
苏恹行隐约记得,昨夜好像有人叫了他:苏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