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东岭 > 廊下
    苏恹行打马回了趟军营,到时天已经黑了。他巡视了部分营帐,又派人往北疆送了封信。他与江枕闲私信从不走官道,都是让自己人送过去。

    “昱奴呢?又出去耍了?”苏恹行拿巾帕擦着汗,问一旁季钲。

    季钲想了想:“打昨个起就没瞧见,应该是还在外边。”

    “跑康绥去找你了吧,”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定绥王嘴里叼着根草,“它本就好跟着你。”

    “真的假的?”苏恹行往前走了两步,“我的爹,你可别吓我。”

    “假的,”苏远旭呸出叼着的草,“早上我见它往暮雪岭去了,估摸着找伴玩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姓盛的那小子被你扔在康绥了?”

    苏恹行盘腿坐在氍毹上:“康绥还有事没办完,我叫了傅婴跟着他,明早我也是要再回去的。”

    “对了,季钲,”苏恹行偏头,“今日的马奶还有剩的没?有的话叫炊事营做成马奶冻,用雪冷着,我明早带走。”

    “我去后面问问。”季钲掀开帐帘出去了。

    苏远旭疑惑的看了苏恹行一眼:“不是嫌马奶冻太甜,从来不吃的吗,今日怎么还主动要了?”

    苏恹行睁眼说瞎话:“傅婴要的,他突然想吃,求着我给他带。”

    桌上烛火摇晃,暗了一瞬,恰好遮住苏恹行面上那抹不自然。

    “你这次去康绥,回家了没有?”苏远旭搓了搓手,“可见着你阿姊了?”

    苏恹行点头,伸手勾过茶壶:“见着了,阿姊一切都好,只是身子依旧弱,但药喝的少了,瞧着比去年要强。”

    闻言,苏远旭面露欣慰。自苏宜甯出嫁后,只每年年前回一趟康绥,父女俩见面少,苏宜甯又病弱,苏远旭免不了常挂念长女。

    苏恹行将徐家子的放浪行事给隐去了,只又说了些家常,不多时就掀帘出了帅帐。季钲正朝这边走过来,瞧见苏恹行,与他说后头已经做上了马奶冻,明早送到他帐中。

    夜里湿冷,苏恹行在自己帐中裹了厚褥子。他在军营向来觉浅,睡不踏实,于是千芳楼那夜后半时的事纷至而来,又在脑里回溯了一遭。

    苏恹行在朦胧睡意间想:他到底是不是叫了苏十九?

    ————

    燃尽的脂烛化了满桌,盛钧则收好厚厚一沓信纸时,恰是天明了。昨日后面盛钧则雇了人来,让几个佣仆将屋子打扫了,他叫傅婴弃了扫帚,只在一旁监看着。

    除去旧尘,宅院一新。院里种有一棵树,严冬之中仍未凋零,苍绿的叶上承着细雪。傅婴在树下仰头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树?这么冷还绿着,叶子也剩大把。”

    “枇杷树,”盛钧则踩着雪下了台阶,“枇杷树耐寒,冬天叶子也不会全脱落,等天暖了一抽芽儿,枝叶还会更茂盛。”

    “原来如此。”傅婴还仰着头。

    盛钧则行至树下,覆雪的枇杷叶叫他想起允州的那座孤坟。五年前他自允州走后又在春景里回过一次,种了棵枇杷树,就在那座他亲手立下的坟旁,当时他想着,或许十年之后,那棵树也能“今已亭亭如盖矣[1]”。

    后来澧都乍然一瞥,悲绪都作了灰飞,可再瞧见枇杷树还是会觉得怅然若失。

    盛钧则又去了苏宅,到门口时,苏恹行正骑着马往这边走,手里还拎着个单层的食盒。苏恹行看见门口两人,开口道:“哟,赶巧了。”

    “世子。”傅婴站在盛钧则身后道。

    苏恹行应了声,眼却是看着盛钧则的。苏恹行生了双典型的桃花眼,琥珀色的眼里似是笼云含雾,此刻骑在马上垂眼望下来,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饶是见过很多次了,盛钧则还是心头一颤,飞快的眨了下眼,像是要把乍然涌现悸动给甩出去,他面上平静,只带了点温良的笑:“世子。”

    “盛大人,这是才回来?”苏恹行说,“吃过饭了吗?”

    盛钧则瞟了眼苏恹行手中食盒,自然道:“还没有,我有东西落在了世子府上,急着来拿,就匆匆赶过来了。”

    “什么东西这样着急?”苏恹行微微俯身,将手中食盒递了过去,“喏,早上季钲非塞给我的,说是点心,可惜我已经吃过了饭,原先还以为这一盒东西要浪费了。”

    马奶冻的味浓,盛钧则隔着盒子都闻到了奶香,他记得苏恹行是不喜这类吃食的,只压着疑惑将东西接过来:“多谢世子。”

    傅婴在后头闻到了味,也疑惑的很,探着头问:“是马奶冻?”

    “马奶冻?”盛钧则没听说过这个,跟着又重复了一遍。

    苏恹行预料到不好,冲傅婴使了个眼神,只可惜傅婴没瞧见,还认真解释说:“就是拿马奶混面粉做的一种点心,甜口的,康绥的小孩大多喜欢吃这个,之前世子还说过这是哄小孩的东西,今日自己却拿上了。”

    盛钧则脑中空白一瞬,随后轻轻看了苏恹行一眼,不解中还带了别的意味。

    “不是有东西要拿,怎么不进屋”,苏恹行下了马,转移话头,“站在门口做什么。”

    三人进了苏家宅子,苏恹行和盛钧则走在前面,傅婴错开两步跟着两人后头。

    木质的食盒被盛钧则稳稳拿着,走路时也不晃一下,他拎着食盒的那条胳膊并不摆臂,像是怕稍稍一动,就摇坏了里面东西。方才苏恹行的话落在盛钧则耳里满是破绽,他知道现在手上拿着的是苏恹行特地给他的,这让他觉得痛快。

    “鄞尾巷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盛钧则说,“我待会拿了东西就过去,不用再叫人腾屋子,这几天打扰世子了。”

    苏恹行偏头:“这么快,连夜清的宅子吗?”

    昨个还说是久不住人的空宅,今早就收拾好了,怎么就这样急着去住?苏恹行乍然想到什么:“我叫傅婴去,不是看着你的,只是随你来的锦衣卫段大人尚在军营养伤,我便先让傅婴在你身旁听几天支使,免得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

    “我知世子好意,”盛钧则垂目看了眼苏恹行,“屋子是早就叫了佣仆昨日来洒扫的。”他又往后瞧了眼,“这小孩人机灵,性子也好,省了我不少事。”

    傅婴得了夸,在后头连步子都轻快了。

    “他与你差不多大,我想着让他跟你,没事也能说个话解闷。”苏恹行跨上台阶,又对傅婴道:“你去前厅将印着澍贸标的匣子拿过来。”

    傅婴走远后,苏恹行才开口:“傅婴年少孤苦,是被我父亲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跟在了我身后。他性子单纯,但堪用,若是惹了你不快还请多担待着些,过了这阵子我就叫他回来。”

    只是简单托嘱,可盛钧则却感到轻微的不快。苏恹行对手下关心,这是好事才对,有做主子的范,但他却嫉妒。苏恹行怎么不关心关心他。

    因着心中想法,盛钧则步子迈的歪了,正撞在苏恹行肩上。正好这截廊走到了尽头,他这一撞,苏恹行就势迈了一大步,踩到廊下。地上湿滑,这样猛的往前一步,苏恹行当下呲了出去,盛钧则赶忙去捞人,却是两人一同摔了下去。

    盛钧则慌忙中拿手垫了苏恹行的头和背,可他整个人都压在了苏恹行身上,两人具是闷哼一声。

    头发扫在颈上,苏恹行仰头避开,可稍一后仰唇齿就磕在了盛钧则下巴上。两人之间没了间隙,衣服贴衣服,面贴面,盛钧则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垫着他的背,本是怕他摔的疼了,可这么一来就将他整个人都抱住了。

    唇齿磕到盛钧则下巴上时,苏恹行的舌尖无意的抵了上去,湿意就落在了盛钧则唇下。两人皆是一愣,漆黑的眼露出半分错愕,随后意识到了什么,盛钧则松开胳膊,任苏恹行的手按着他的肩往后推了些,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

    “快起来,压着我腿了。”苏恹行还躺在地上。

    盛钧则作势要起,可才曲了腿就又跌回去,这一下措不及防,又将苏恹行压了个结实。“你做什么?”苏恹行被砸的生出恼意,可他的话说出口都堵在了盛钧则胸膛,变得含糊,没了气势。

    “腿磕麻了,”盛钧则无奈说,“这会站不起来。”

    “你手撑着些,先叫我起来,衣服沾了水了。”苏恹行双手扶着盛钧则的臂弯,往上去了点,不让自己的头再闷在盛钧则身上,他此时头发微乱,碎发遮住了眼尾小痣。

    苏恹行正欲用手撑着地起来,可双手还没从盛钧则臂弯移开,就听得廊上声响。

    “呀!”抱着匣子来的傅婴惊呼一声,在廊上睁大了眼睛,他瞧着廊下两人,迅速的背过了身,后悔自己怎么就没走慢些,偏生撞见了这一幕。

    可来的还不止傅婴一人。苏宜甯就在后头,她本是要回房歇息,从此路过,看见廊下有两人叠在一起,正疑惑着,仔细一瞧竟是澧都来的那位盛大人和自家弟弟。

    苏宜甯杏目微怔,惊疑的看着两人,犹豫的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除却背过身的傅婴,一时三人六目相对,苏恹行觉得周遭风都静了,他余光瞥向盛钧则,心道,这下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