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君,又回去自己做饭呀。”
瑜林巷口的槐树下,马阿婆正在纳鞋底,瞧见顾原卿提着菜回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顾郎君人长得俊,还和气,与人说话时总微低着头,慢声细语,可和安福坊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子哥儿们不同,又会过日子,马阿婆可喜欢他了。
“是呢,阿婆。”顾原卿走到马阿婆身边回话。
马阿婆眼尖地发现顾原卿买的都是些青白小菜,没有一丁点肉腥,放下针线,道,“小郎君,你都这般瘦了,还天天吃这么素净。你呀,该找个小娘子照顾照顾你喽。”
顾原卿讪讪地笑了,“小生出身偏远,俸禄微薄,一人在京中生存,已是有些紧凑,还是不要耽误昪都的好姑娘了。”
昪都的达官贵人、富商阔少不计其数,都城土生土长的女子,甭管是官家女子还是民家女子,打小见的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世面,确实眼光都高。但以顾郎君这功名样貌,想寻个洗衣做饭的内室还是不难的。
“郎君可是在老家已有妻室了?不太方便?”马阿婆还不死心,继续问道。
“没有没有,小生……小生尚未娶妻。阿婆,小生先回家啦。”顾原卿低头摆手,然后一溜烟跑了。
回到家中,一个人,关上门,不用与人说话,顾原卿一下子觉得轻畅了许多。
趁着天色未黑,他先将庭院洒扫了一番。开春了,庭院里来了不少小鸟,每日清晨在树枝檐头叽叽喳喳,还落得一院的鸟矢。不过院子的主人苏无逸像是看不见这些鸟矢,从不会去清理,但他每次穿过院子进屋时都能精准地避过地上的鸟矢。顾原卿也是佩服。
将青石板上的鸟矢都清理干净后,顾原卿觉得院子里顺眼多了。而后他去烧火做饭,简单给自己整了两道小菜,准确来说是一道,一道是他现做的青菜豆腐,一道是他从坛里取的豇豆。
吃完晚饭收拾好后,顾原卿便开始洗衣服,自己的衣服洗完晾完,他又发现对面檐下还堆着一匹衣服,是苏无逸换下来的。
他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是闲着,就顺手将苏大人的衣服也洗了吧。
顾原卿也是疑惑,苏大人不是囊中羞涩之人,却没有雇个下人或找名女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像是不喜欢身边有旁人。那他这样住在苏大人家里,是不是也蛮打扰的?好像是诶。可是是苏大人主动提出可以将两间倒座房租赁给他的。算了不管了,想也想不明白,先给苏大人洗衣服吧。
苏大人虽然每日在外面时都是光鲜亮丽的,但在家里时,实在是有些……不甚讲究。
换下来的衣服,甭管是里衣外衣还是靴袜,都一股脑扔在廊檐下的一个竹编桶里,好似不让这些脏衣物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就可以权当它们不存在,眼不见为净。
什么时候苏大人实在是闲了下来,才会挑个良辰吉日把这些衣物送到浣衣娘那里去洗。
有一日早晨,顾原卿正在净手室里用用杨柳枝拭牙,苏无逸突然探了颗头进来,问,“顾兄,可有……干净的衣物借我穿一套。”
……很显然,这人已经给衣服换得一套也不剩了。
顾原卿瞧着突然出现的穿着月白色里衣、露着大片胸口、披头散发的苏大人,差点把漱口水咽肚里去。他连忙将嘴里的水吐了,洗个手擦个嘴,道,“有的,苏兄,请稍等,我去给你取来。”
苏无逸点点脑袋,然后就尾随着顾原卿去了他的房间。
“苏兄,你试试这套可行。”顾原卿回头,瞧见苏无逸已经安详地卧在他的床上睡着了,睡姿乖巧,呼吸均匀。
唔……我的床这么好睡吗?
好在今天休沐,那就让他多睡会吧。
顾原卿将找出来的干净衣物放到床边,出去买早食去了。
回来后苏无逸还在睡,只是换了个抱着被子的睡姿。
诶,这苏大人怎么总是跟晚上出去做贼了似的,白天睡不够,晚上不见影。真不知道他天天晚上在外面干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睡觉。
顾原卿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馒头一碗白粥,将带给苏无逸的肉包豆粥放到桌子上,然后出门兼工去了。
天色渐黑了下来,月光洒在院子里,投下院中四棵树的影子。顾原卿吭哧吭哧洗着衣服,嘿嘿,劳作使人快乐。
嘎吱一声,大门被推开了。
“呦,苏敛衡,我说你现在为什么天不黑就要跑家。原来是家里养了个勤快小娘子呀。”一进来就瞧见月色下一个人在井边洗衣服,张拭峦尖牙利齿地说。
“好好说话。”苏无逸道。
顾原卿没在意张拭峦调侃的话,道,“苏兄,你回来啦。我看你檐下积了不少衣服……便擅作主张帮你洗了。”继而对张拭峦点头微笑。
张拭峦摸了摸鼻子。这人笑起来还怪好看的,呸不是,这人看起来人还蛮好的。
“顾兄!实在是太麻烦你了!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苏无逸泛滥着一双桃花眼,看着顾原卿说。
张拭峦朝天上翻了个白眼,他可没从这人话里听出不好意思。
苏无逸向顾原卿和张拭峦简单介绍了一下对方,二人打过招呼,苏无逸便带着张拭峦进屋了。
“苏无逸,你可不像是会那么好心把屋子赁给别人的人。”张拭峦道。
“是吗,我一直是个英俊潇洒又善良好心的人。”苏无逸道。
张拭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为我和他一样傻吗?安福坊住的都是什么人?哪个伢人敢打主意打到这里来?你又整什么阴谋诡计?”
“嘘嘘嘘。”苏无逸忙堵上他的嘴。
“我明日就要走了,你告诉我,我也坏不了你的事儿。”张拭峦眨巴眨巴眼。
苏无逸关上门,道,“清丈土地,赋役以银代缴。”
“什么?!”张拭峦本已歪到榻上了,听到这句话,腾地又站了起来。
苏无逸用大拇指示意了下门外,“这人提出的,在殿试和万岁爷问答的时候。”
“初生牛犊不怕虎呀。”张拭峦道。
“五年前殿试时,万岁爷提了个无人敢答的问题,‘今天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当如何处之’,答不上来的人,是一头热汗,能答上来的人,是一头冷汗。”苏无逸道。
“五年前,那你不也在?你答得什么?”张拭峦道。
“我答不上来呀,所以是二甲第八名。他答上来了,万岁爷钦点的探花郎,亲自给他簪的花呢。”苏无逸道。
“还是探花郎呀,怪不得那么……”张拭峦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去,“这人怎么以前未曾听闻?”
“我们的探花郎被当年的主考官梅大人扔到澜州一个破烂地任知县去了。去年年末才被调回来,虽然只是吏部主事,但这是万岁爷的旨意。”
张拭峦明白这是什么分量。澜州那地儿,一般都是发配犯人过去的,既然被撵到那地儿去了,别说是回昪都,就是调到北边一点的渚州都难。
张拭峦往上指了指,神情有几分严肃,“这是想用他的意思?”
“放心,就算下刀子了,也落不到陵州地上。总不能割坏了出海的丝绸。”
陵州盛产丝绸,织造局就设在陵州,孙承禧派的他的心腹太监在陵州提督织造。
小民小户家男耕女织产出来的丝绸可满足不了西洋人的口味。陵州的许多良田早在几十年前就统一改成了桑田,桑田产的桑叶用以喂养桑蚕,桑蚕产出的丝由能工巧匠统一制成绫罗绸缎,一部分供给朝廷,一部分外销西洋。陵州的地,既并上了,就分不开了。
“那你猜,我们的万岁爷,会让第一刀落在哪?”张拭峦问。
苏无逸摇了摇头,“刀子能不能出鞘还不一定。但是,依我看,这把刀,万岁爷磨了不少时间了,哪有就收在鞘中的道理。”
利刃出鞘,第一刀,应当是——
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