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原卿在昪都的日子,过得充实且无聊,每日按时上值,下值后到西市街边小摊上买些新鲜果蔬,在十梓街街尾或瑜林巷巷头被阿婆阿奶叫住寒暄一番,回家做饭吃饭洗衣洗澡,晚间点一盏豆灯读书,读到三勺油燃尽,摸黑脱衣就寝。
日子这样平淡又细如流水地过,直到有一日,一个外缺啪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丰州府君。
原丰州府君赵立仁在前不久的刁民反叛事件中“首鼠两端”“欺上瞒下”“矫饰伪行”,致使叛民迟迟未能平息。本该革职查办,但圣上宅心仁厚,念在他最终清剿了叛匪的份上,只是将他降职调任。
调到哪儿了呢?丰州下属的梅乐县正好没了知县,赵立仁在丰州为官多年,想必对丰州下属各县的社稷民生都了如指掌,正好调去补这个缺。
这可比把赵立仁踹到什么穷山恶水之地还要狠。
铲子王是什么地方的人?梅乐县。铲子王挥铲起义的事情,大周的史书上连只言片语也没给他留。但现在梅乐县的孩提,还唱着歌颂铲子王的民谣。铲子王的铲子兵是何处来的?多是梅乐县失了土地难以维系生计的青壮。
铲子王和他的部下们早死在丰州的府衙大狱和街头市口了,但他们的妻儿们,还在梅乐县的土地上艰苦生存。
赵立仁叫铲子王放下屠刀回到土地,回头就将屠刀架到铲子王的脖子上。梅乐县的老弱妇孺,恨死赵立仁了。
据说,赵立仁就任梅乐县的第一天,便发现,府邸的门被泼了生漆,窗子被捅得八面漏风,椅子都被锯成了三只脚,床上还被插了一把刀子。
丰州府君空了缺,朝里朝外,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置呢。萧佑宁将内阁的那帮老头和司礼监的那帮白脸叫过来商议人选,叽里呱啦商讨了三个时辰,给所有人都整得口干舌燥屁股生疮,最后把他们推荐的人都一口否决了,特简了顾原卿。
理由是,顾原卿曾任哀劳县知县,积累了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熟悉钱粮、赋税、刑狱、教化等实际政务,又在吏部历练了一番,堪任此职。
直至这时,梅友仁才发现,那个当年他撇到边边去的探花郎,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还老老实实静静悄悄勤勤恳恳地做了一段时间的吏部主事。
一调查发现,这人从不与同僚聚会交际,酒色财气一概不沾,别说金鱼银鱼了,就是鲫鱼鲤鱼都没收过。不知道这人真是个无缝的蛋还是真沉得住气。
顾原卿收到欶书后,第一件事是入宫向皇帝谢恩辞行。
萧佑宁见着他,面上欢喜极了,表示自己五年前就识得顾卿之才,迫不得已让顾卿流落澜州几年,实在是明珠蒙尘,国之损失,然后取出一份薄薄的书册赠予顾原卿,表示这是自己前不久特命钦差到丰州去收录的方志。
最后萧佑宁问,“朕准备再从京中挑选一人作为巡按御史派遣至丰州,顾卿可有什么推荐人选?”
顾原卿答,“臣觉得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李谙可担此职。”
萧佑宁笑了,“李谙廉洁雅正,敢直言进谏,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前几日有人弹劾他卖直,还要考虑一下。你觉得翰林院编修苏无逸此人怎样?你对他可有什么了解?”
顾原卿答:“苏大人博古通今、出类拔萃,从才学能力方面来讲,自然是没得说。但臣窃以为,苏大人更适合在京中任清要之职。巡按御史一职,还是如李大人那般刚正不阿的人担任更好。”
顾原卿这是在顾忌苏无逸的阉党身份。
苏无逸庶吉士三年任期满了的时候,本可以调到科道任六科给事中的。但由于朝中清流反对,最终是留在了翰林院任编修。苏无逸是个不在乎名声的人,但有时候,给自己留点好名声,总归是用得上的。
萧佑宁道,“顾卿,朕知道你的顾虑。朕选择他,是让他去帮你的。到了地方上,推诿扯皮、阳奉阴违的事情,难免时常发生。朕相信你的能力,但有有些事情,正气反而解决不了,就得些匪气。”
“全凭陛下决断。”顾原卿跪拜。
顾原卿出了宫,发现今天的人好多呀。怎么哪哪都是人,怎么人人都认得他,怎么大家都来和他说话。
“顾主事!可是要回家,坐我轿子,我顺路给你捎回去!”
“不了不了,我走回去就好。”
“顾主事!好巧呀!晚上一起去樊楼吃酒呗。”
“不了不了,我不会喝酒。”
顾原卿像是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走到哪里都能被人一眼瞧见,谁看了他都两眼冒光,他东跑西跑终于跑回了家。
苏无逸正躺在树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手背在脑后,一摇一晃的。
顾原卿插上门,道,“苏兄,你不是去送别张兄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无逸用牙齿上下晃了晃嘴里的狗尾巴草,“他有什么好送的,踹他一脚让他赶紧滚就算送他了。顾府君~”
“啊…嘿…苏兄都知道啦。”顾原卿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听得头皮发麻。
苏无逸吐了狗尾巴草,睁开眼,坐起身来,“昨日晚上樊楼一百零八间小阁子都传遍了,顾兄自己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啊?大家消息都这么灵通吗?”顾原卿有些惊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
顾原卿转头便欲去开门,被苏无逸拦住了。
“肯定是来找我的。”说着苏无逸去开了门。
顾原卿注意到,苏无逸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先轻悄悄开了个缝,往外面瞄了一眼,才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小厮,小厮见着他愣了一下,“苏……苏大人,顾大人可是住……也住在这?”
“什么事。”苏无逸看着小厮手中的红绢请帖,明知故问。
“我们家老爷想请顾大人到府中做客。”小厮道。
“你们家老爷是哪位呀?”苏无逸仍站在门口,将身后挡得死死的。
小厮腹诽,这苏大人是真不记得自己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前些日子这人在樊楼的席上喝得不省人事,还是他家老爷命自己给这人送回家的。
小厮道,“我们家老爷是内阁梅大人,不知苏大人可在家中。”
“他不在,我会帮你把这封请柬转交给他的。”苏无逸抽走小厮手中的请柬,迅速关上门。
小厮甚至没能往里面看一眼确定顾大人到底在不在。老爷嘱咐他一定要将请柬交到顾大人手上确认他来不来。都说这顾大人非常好相与,本来这事儿是很简单的,结果怎么半路杀出个苏大人。小厮有些头疼,也不知道回去能不能交差。
“苟富贵勿相忘啊顾大人。”苏无逸用请柬在顾原卿胸口拍了拍,给了他。
苏无逸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顾原卿知道他的意思,他拦在门口不让小厮亲手将请柬送给自己,为的是让自己能拿他当挡箭牌不去赴会。
顾原卿拆开了请柬。
“喂,你要去?”苏无逸有些不满地道。
“梅大人是我春闱那年的主考官,对我有知遇之恩。”顾原卿道。
他一定恨死自己当年点你了,苏无逸心想。
苏无逸不理他,转身走了。
等到顾原卿换好衣裳牵着他的小马准备出去的时候,苏无逸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闪现到了门旁,倚着门,交着手。
“苏…苏兄,你也要出门吗?”顾原卿问。
苏无逸差点要学张拭峦翻白眼,他盯着顾原卿道,“什么样去的什么样回来,知道不。”
“知道的,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