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深处，一簇白色的烛火在房间的中央静静燃烧，火苗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向上，将宋兴琛的影子拉得细长。他迈入房间，烛焰突然剧烈摇晃，熔化的蜡泪滚落。那簇火苗从烛台上轻盈跃下，落地化作人形。
它有着与宋兴琛完全相同的面孔，却穿着绛紫色军装，锁骨处配着金色绶带。
“你是谁？”它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来干什么？”
宋兴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梦境里产生奇异的回声：“我来找你。”
“找我……找我……找我！”它声音越发尖利，宋兴琛不由得捂住耳朵。
梦境颠倒，烛火凝成的军装身影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白。宋兴琛脚下一软，跌跪在一片纯白的沙滩上，白沙带着诡异的体温，触感细腻，像活物的皮肤。
他踉跄着站起来，咸腥的海风吹过他的脸，他向海岸线望去，海浪呈现梦幻的蓝紫色，但是没有潮声，没有海鸟，只有剧烈的心跳在空荡的梦境里回响，越跳越快。
沙滩尽头突然出现一行脚印。宋兴琛抬头时，看见那个穿着军装的自己正快步走向海平线，他想喊住他，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于是迈开双腿追去。
白沙之下开始渗出暗红，每一步都冒出细小的血珠。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对方肩章时，整个梦境突然响起尖锐的蜂鸣——
宋兴琛地坐起，梦中的蜂鸣跟现实的铃声重合在一起。自从注射过那支镇定剂后，他就陷入了反常的嗜睡状态，睡前必须定好闹钟。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尽可能地放空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换好作战服，加入巡逻队列。
巡逻舰有固定巡航线路，五人一队，半天时间就能巡过整片堡垒群。当舰艇转入自动巡航模式，宋兴琛坐回椅子上，回忆起梦中的场景。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要追溯到北郊工业园任务结束后的那个下午。
那天，罗金鳞将他带到一个独属战区的最高指挥中心，当时只是说让他旁听一场会议。
他记得罗金鳞说的那一句：“记住，任何人都不行。”
但事实是，他不仅旁听了那场机密会议，还稀里糊涂地被编入了一个，名为“烛”的神秘组织。
那个会议室人很多，但室内光线昏暗，每个人都戴着特制的眼镜。
“找个角落坐好，别出声。”罗金鳞将入耳式翻译器塞进宋兴琛耳中。巨大的荧光屏幕上，各国高级指挥官的3D投影悬浮在半空。
屏幕中央那个简笔画符号格外醒目，像远古部落为了划分领地，用石器刻出的标志，寥寥几笔却透着一股原始的威慑力。
宋兴琛长吸一口气，绷紧了后背。
“那个字用中文翻译念‘烛’，烛火的烛。”罗金鳞轻敲桌上的翻译器，“提问和回答都用这个。”
会议室座无虚席，但是无人交谈，宋兴琛存了一肚子疑问，也只能耐心等着会后。屏幕上的那些指挥官各自忙碌着，有的在翻阅资料，有的在低声交谈，直到倒计时的提示音响起。
主持会议的是新星联盟航空管理局局长。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烛-7”。宋兴琛这才注意到，每个人的全息影像下方都标注着同样的“烛”字，区别仅在于后缀的那个数字。
烛-7调好音画，开口便直接切入正题：“关于国际合作与救援计划，现已达成初步共识。将设立专门部门负责此事，作为救援计划中，最重要的地下城要塞建设已完成，但民众迁移工作进展缓慢。”
几位部长点头附和，眼神却透露出心照不宣的无奈。其实民众不愿迁居的理由很简单，解决起来却十分棘手烦，虽然联盟的专家再三用权威数据论证过，地下城的环境已经达到适宜居住的程度。但在民众听来，也不过是提案上的废话。
说到底，大多数人尚未意识到战争的紧迫性。
宋兴琛听他们讨论着如何优化地下城设施，以此来提高民众迁移意愿，心里却升起一丝违和感。
这种级别的战区会议，应该不会只讨论这种表面工程。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罗金鳞。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带他来的老师并没有像他一样隐没在人群中，而他坐在了支援部队的第一排。
或许罗老师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厉害一点。
烛-7将控制面板上的议题划到下一页，会议室的主屏幕与个人终端同时跳转，是要讨论一个应急预案。
“目前我们拟定了两个方案，主战与主和。具体细则已同步至各位终端。”他说得委婉，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本质上是在决定要用什么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漫开。宋兴琛身旁两位俄罗斯女军官正快速交流，他捕捉到关键句：“……现在讨论这个也太早了吧。”
他暗自点头，这个时候谈论主战和主和是没有意义，于是又将注意力转回屏幕。
文件不长，他几分钟就看完了。当看到主和方案最后列着“要求地外星持续提供资源及人力”的条款时，宋兴琛皱起眉，这与百年前的殖民条约有何区别？
“我没看出这两个方案的本质差异。”
果然有人先一步问出了他的疑惑，所谓主战是把对方打服，而主和不过是要求对方低头称臣的同时继续上贡。
在宋兴琛看来，这不过是明抢与暗夺的区别。
烛-7没有解释，方阔的下巴微微抬起，高耸的颧骨在冷光下投出锋利的阴影。这副本该违和的面相，此刻却透着不由分说威严。他简短迅速地推行着会议流程：“现在，投票开始。”
面前有个投票器，一共有三个选项：战、和、弃权。
无论选择战或和，地球是不可能将资源让渡给曾经的殖民地。
这场战争，注定避无可避。
他有些慌张，说好了自己只是来旁听，为什么突然参与起如此具有决定性的投票了？
座位之间升起隔离板，投票屏幕上闪着倒计时，弃权选项呈灰色。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无记名投票，联盟的后台终端中，每个人的投票结果都会被记录下来。
宋兴琛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在“战”选项上仓促画了勾。
这边投票刚结束，那边统计结果就出现在主屏幕上：在场一共107人，96票选择战争，11票选择和谈。
所谓的“民主投票”，不过是战前清洗异己的局。主战派可能会变成主和派，但主和派如果再往后退一步，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投降派。而这些人的存在，终会将地球拖入深渊，再也无法跟宇宙外的星际文明抗衡。
“很好。”烛-7的嘴角扯出程式化的微笑，“既然共识明确，我将如实上报联盟政府，等待最后的审批。”
假民主。
“接下来是第二个议题，汇报人：烛-23。”
会议室最角落的阴影处亮起指示灯，一个瘦削的身影站起，背后屏幕的全息投影给他周身勾出一圈光晕。
那人年纪不大，却已生了不少白发。虽然军装上没有佩戴任何国徽标识，但宋兴琛认出了熟悉的东方轮廓，这是个中国军人。
烛-23缓步走向讲台，目光在会场中逡巡，划过前排时，在罗金鳞的脸上微不可察地停了半秒。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中文：“我们国家有句话，叫做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不知是不是错觉，烛-23一上台，会场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几分。宋兴琛注意到周围人的坐姿不自觉地放松，连呼吸声都变得轻缓起来。
“我们终将老去，未来属于年轻人。”烛-23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在座各位都深有体会，自从地外星、灰界人、夜半鹊这些词频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身边的亲人、战友、同窗、师长……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就曾是‘烛''''的一员。但是每失去一位同志，组织的火种就黯淡一分。”
他抬手调出一组数据，红色的折线图起初平稳延伸，虽有起伏却始终维持在同一高度。然而在某个节点后，曲线突然断崖式下跌。
“因此，四个月前，中方正式提出''''薪火计划''''。”烛-23话音刚落，图表瞬间切换，无数金色光点如星火般从底部升起，他接着说：“要求各三级联合单位必须在90天内完成新生代的选拔。现在，请各位引荐你们选中的传承者。”
宋兴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罗金鳞带来的“薪火”。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位俄罗斯姑娘，显然她们跟自己一样，也是“薪火”之一。
一位年长的俄罗斯女教官站起身，双手搭在两位姑娘肩上，神情颇为骄傲：“这是我们最优秀的两位队员，无论是战术素养还是身体素质，都是顶尖的。”
她说话时，两位姑娘不约而同地挺起了胸膛。
随后，各国代表陆续介绍了各自推荐的新成员。当轮到罗金鳞时，他朝宋兴琛招了招手。毫无准备的宋兴琛局促地站起身，面对着屏幕上各国领导人和台下各战区指挥官的目光，紧张得走路都顺拐了。
罗金鳞只是轻声说了句：“不用紧张。”
这跟初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介绍环节结束之后，烛-23对着会议室门口：“请大家按照国籍排好队，劳烦会务人员把抽签机推进来。”
从莫名其妙被带来参会，又胆战心惊地参与投票，再到如今与其他“薪火”站在一起等待分配代号，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他从小就不是优等生，别说年级前几名，在班里也一直在中上徘徊。毕业参军之后，在部队里更是表现平平，除了那次侥幸从灰界人母舰逃回的经历外，再也没做出过什么能摆在台面上的成绩。可就那一次的生还，还是命运的放水，代价是衡景明的牺牲和姜昙华的暴露。
罗金鳞这样阅人无数的前辈，为何会选中自己？
这时，一台半人高的抽签机被推了进来，里面居然是叠好的纸片，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居然还会采取这种原始的抽签方式。
排在自己前面的正是那两个俄罗斯姑娘，她们正低声用母语念着什么，应该是在祷告。
轮到宋兴琛时，他按下按钮，听着机器内部滚轮转动的声响，纸片在滚轮的带动下重新洗牌。他顿了顿，伸手取出最上方的对折的纸条。
“从此刻起。”烛-23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你们将共用一个代号‘烛''''。这个代号属于集体，属于我们在座的每一位。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这辈子只能见到彼此一次。以后执行任务，务必隐藏身份。毕竟地表被地外星人渗透成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知道。”
宋兴琛展开手中的纸条，他抽到的代号是“烛-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