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春生说完这句话后就一直在等安若回应,她心跳得很快,生怕安若能忍下这些内容躲着不出来。
空气中风的流动速度逐渐加快,随春生动了动耳朵,猛得抬腿踢向右前方,“轰隆”一声某个人被踹飞了出去。
剧烈的咳嗽声在这个静谧的环境中响起,随春生凝眸一看,是安若。
“你果然受不了这些刻薄的话。”随春生笃定地说。
安若却只是摇了摇头,呛咳着吐出一口血,如果随春生再走近点,就会发现她的背上扎满了蛛丝似的雪白细线,这些线深嵌入骨髓,与先前随春生身上的一般无二。
“她跟你说了什么?”安若问。
随春生微诧异了下:“直接就跳到这一步了吗,不先跟我打一架?”
安若又吐了两口血:“……不打。”
她艰难的重复了一遍:“不打了。”
她重伤濒死,对上随春生实在没有什么胜算。
最重要的是她想听听凌云说了什么。
是恨吗?恨安若将自己看得比鸿毛还轻,为了一点点好处就可以毫不犹豫放弃自己。
还是爱?但如果是爱的话凌云也太痛苦了,深爱杀死自己的凶手,就连死亡也无法安息。
安若的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
她希望凌云恨她。
“我家那边就是信这个的,”安若开口,“阿爸、阿妈、家家、公公,世代如此。钟山神是十万大山的守护者,会守护祂的土地、庇佑祂的子民。”
宗教信仰。随春生在心中默默重复。
“人神有壁,贸然相见会打破彼此的平衡,祭祀是唯一还算正经的能见到神的方式。”她紧接着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是人祭?”
随春生迟疑的点点头。
安若:“因为人对于神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人是神的造物,只有神造物才会得到造物主的垂视,只有神造物死亡、造物主才会出现在人间。”
……极端的宗教信仰。
随春生想到了商朝的人祭,但那比这更繁琐,要想好理由、然后处理人牲也就是被当做祭品的人,还要用龟壳占卜吉凶。
这个副本的祭祀更像是简化版,简化到……进献人牲成为了唯一且最主要的事,旁的事则丝毫不占分量,祭祀的流程被大大缩短,次数也变得更多。
“山神”要这么多人牲干什么?
随春生想不到,又听起了安若的叙事。
“……你说的很对,我信仰山神在结识凌云之前,但是……我并不认可这种祭祀文化、我不是邪教徒。”
安若自幼在家人身边耳濡目染,她很早的时候就做了两个准备:成为祭司,或者成为祭品。
随着年龄增长,她开始参与一些仪式,安若以为自己会很快适应,可是她错了——
她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血腥场面。
把人从中间竖着劈成两半,祭司跳着大神念念有词,然后大家一起分食被献祭掉的人牲,最后只剩轻飘飘一张皮,翻过来一看,是公公。
她在供桌上见过素不相识的村民、见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见过家家公公,甚至见过自己的阿妈。
被开膛破肚的阿妈,只剩空空如也的腹腔的阿妈,到死都没能瞑目的阿妈。
那场祭祀的理由也很荒谬,荒谬到她这辈子都不会遗忘。
——神明神明,我们今天过得很开心,所以向您献上祭品,请您和我们同乐。
自那之后安若的世界观就崩塌了,连渣都不剩。
她机械的过着崩坏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所改变。
凌云是一个温柔、包容、天真到极致的人,爱上她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尤其是安若从小就没了妈。
但她们的相处模式不像爱人,更像是……相互依偎着舔毛的小动物。
两个带有严重心理创伤的人,误把移情当做了真爱。随春生一针见血。
再然后发生的事随春生已基本知晓,于是她斟酌之后问下这样一个问题:
“既然你这么痛恨人祭,那三年前又为什么要杀死凌云?”
安若突然就哽住了,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良久之后她才回道:“……出事了。”
像是生怕随春生不信似的,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出事了。”
她也不记得具体是出了什么事,只记得叔伯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写信,内容毫无例外地都指向一件事——
祭祀,请神。
“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呀……”安若开始哭,她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了,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记忆。
她没有也不会处理祭品,没有用来占卜的龟壳,不会走祭祀流程,更不要说与神沟通了。
然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所有人的希望也都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
“然后,小云说,她愿意做祭品。”伴随着这句话,一滴泪落在地上。
安若才不信,怎么会有人自愿去死呢?
于是她一遍遍地问: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凌云总是回答:真的。
她带着疑问与不确定性走上祭坛,重复着记忆中长辈的行为。
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安若知道凌云一定会说真的,可是……
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呢?
说到这里时安若再次停顿,随春生意识到转折来了,于是她咽下揣测,继续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我失败了。”
短短四个字,平地惊雷。
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煎熬,结果……失败了??
随春生满脸问号,换做是她,一定会疯的。
安若很快补上一句:“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失败了。”她紧抿着唇,“应该是吧。”
……
三年前,白?树下。
安若带着满手的鲜血沉默叩首,那时的她还没有独立主持过仪式,尚且稚嫩,远没有如今这么娴熟。
她像是一个执拗的朝圣者,跪下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过头。
漫长的等待过后,她在寂静中忽地听到“咔”一声清响。
这声音就像是白?在舒展筋骨,接着白光乍现,安若在刺目的尖锐疼痛之中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如果按俗世定义,这应该是个女人。左右两颗头一哭一笑,正前方的则阖目面无表情的低垂着,衪的四条手臂分别探向不同的高度,另有两条摆成了观音玉像的姿势,衪的颜色不同于如今“山神”的雪白,而是一种神圣的、带有强大意味的金白。
祂分明没有动嘴,安若却切实听到了说话声。
“何事?”
安若被这句话拉回神,重重磕了个响头,有些语无伦次:“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在山下生活着的人的性命,他们遇到了危险,求您庇佑您的子民。”
祂长久的静默着,露出一双全是曈白的眼睛,很久之后才“啊”了一下,声音轻的仿佛一句叹息。
“好。”衪说。
然后神就不见了。
这短短的一个“好”字令安若扯出了个勉强的微笑,她又痛又喜,忍不住开始抽泣。
太好了……太好了,小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情绪填满了她的身体,始终没有抽离,所以她自然没有察觉到那浮于表象之下的不对劲。
“我怎么可以这么蠢,蠢到连那样明显的问题都没有注意到啊。”安若悲鸣起来,她将头埋进臂弯,紧紧蜷缩着身体,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胎宫。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祂?为什么我没有阻止衪去应诺?为什么我就那么轻易的中了陷阱?啊……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
“安若!”随春生疾声打断,“你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
安若果然懵了一下,随后迟疑的说:“苹果。”
“好,那你喜欢怎么吃苹果?直接吃、切成小块还是做成派……告诉我好吗?”随春生循序渐进的引导着。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然后安若缓缓说起了苹果的做法。
见状随春生长舒一口气。
这是个很平常的心理学小tips,当一个人濒于崩溃的时候可以询问他一个和崩溃事件毫不相干的问题,以便这个人能迅速从原来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但这么做只能将问题延后,并不能解决它。
安若要崩溃了。
这是个坏消息,随春生有一种预感,安若可能会死在这个副本里。
她的思绪无意识飘向远处。
关于杀人,在道德法律的约束之下人不会对同类拔刀相向。
而对于游戏人物则是取决于其精细程度,越是简陋的人物越不会心软,越是复杂、就越会产生动摇。
这个人真的只是一串数据吗?他那么真实、有血有肉,或许在他的世界里,我才是数据流也说不定呢。
随春生猛得回神。
游戏就是游戏,不要产生无关的想法,尤其还是这么危险的想法!
她看向安若,安若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在低声呢喃些什么。
关注现状。随春生低声默念一句,抬腿准备走到安若身边再撬点情报,然而变故陡生。
大片银白色的细线倏然出现空中,而后化作尖锐的钢针高速游移,随春生不得不闪身躲避,等“钢针”风消散的时候安若已经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随春生瞳孔猛缩,跪坐着将人捞起来。
“安若。”她低声呼唤,“醒醒!”
安若勉强睁开了眼睛,她试图说话,却被血液死死堵住了喉咙。
但此刻她就算什么都不说随春生也能明白——
安若想问凌云究竟对她说过什么话。
随春生闭了闭眼,这只是用来骗安若出来编的假话啊,居然被惦记了这么久,此刻她肠子都要悔青了。
……也许。随春生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凌云真的有话留给安若。
并非随春生所短暂扮演过的“阿若”,而是杀死她又强留她的安若。
在三年前的这个时间线里,有哪一句话是适合说给现在的安若听的?
随春生快速却又迟钝的想到。
每一句。
凌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适配现下这个场景。
无论是第一次的原谅,还是后来的指责,亦或是剧情杀即将消散时的那一句突兀多余的“没关系”,这些都是凌云说给安若听的,而不是“阿若”。
她在拿随春生当传话筒。
此时此刻,随春生愿意当这个传话筒,她轻晃了晃怀中的安若,说:“凌云她原谅你了。”
或许中途曾有埋怨,但最终一切都归于“原谅”。
原谅你的取舍,原谅你的强拘,原谅你犯下的每一个过错。
因为我爱你,爱是包容一切的。
安若似乎扯出了一个笑,却被压在了紧皱的眉头之下,她手腕微动,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随春生抱着尸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啊,安若没有原谅自己。她思考再三,半是不理解的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为什么呢?
可惜安若已经死了,没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风吹林动,随春生在一片混乱中勉强理出清明思绪。
她定了定心神,放下尸体站起身。
来了,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