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你将威尔士的话重新咀嚼了一遍，确信这不是你的幻觉。
你是见过年轻的阿尔贝加·威尔士的活泼，但那些与你面前这位威尔士平静地说出夺取一个人性命的话还是有所不同。
你再一次亲身验证了时间对一个人的塑造，又或者说，这才是阿尔贝加·威尔士深藏于平静下的性格本色？她在危险的边缘透出了隐约的疯狂。
但你没来得及对此说些什么，因为船舱外传来刺破平静的枪声。
你对骤然响起的枪声有些紧张：“发生了什么？”
威尔士面色不改，似乎对眼下的情况早有预料，她按住了你打算起身的动作：“待在这里。”然后她在没有停歇的枪声中缓步走出船舱。
你蹲下身轻轻拉开木制的隔板，透过舷窗看向外面。
水面上起了一点雾，雾气包裹中映出保密塔附楼高耸的尖塔顶。深夜仓皇逃离的那晚你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主动回来的一天。你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朝着保密塔方向走去的威尔士身上，她似乎根本不介意从身侧传来的枪声。
你意识到威尔士确信自己不会死在这场枪战里。
为什么？
你没来及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你的舱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你收回目光，将舷窗的木板重新合拢，缩进船舱的深处，你安静地等在阴影处，听着进来的人压低声音叫你的名字。灰暗的光线下，你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对方同样也看不到你躲藏的位置。
你的名字在红河谷和保密塔里都不是一个秘密，这并不能证明对方的可靠，所以你没有回应。
你暂时是安全的，除非来人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但你觉得对方不会这样干，他的声音焦急但是被刻意压低了，很明显，对方也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他来找你的行动。
“克里汀。”对方一边压低声音一边靠近你的位置。
他叫你名字而不是姓氏，你注意到了这一点，至少从对方的视角来看，他是可以直接称呼你名字的关系。可你没从大脑里搜刮出符合这一特征的人。
知道你来保密塔的人很少，而其中值得你信任的人就更少了。
会是谁？
在你抓住身侧散落的木板，握在掌心，犹豫着是否要在对方接近时先制住对方。在红河谷的经历让你意识到有时候你需要突破自己犹疑取得先机，即使对方真的是一位你不太记得的朋友，你也不能再因为这种贸然的怀疑而感到内疚。
你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木板紧握在手里，等待脚步声的靠近。而在此时，意识到你不同寻常的沉默的来人停下了靠近你的动作。
“克里汀？”他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孔思·范。
你在对方报上名字的同时想起来了。
这就是和你一起从学校出发来到保密塔的同学。你们甚至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室友。但在外面的枪声和你情绪的刺激下，你没能立刻记起他。
你从集装木箱后探出脑袋，惊讶地看着范。或者应该说，你有些不易察觉的惊喜：“范？你没事？……我是说，你怎么在这里？”
孔思·范看起来仍然如你们分别时那样，似乎这段时间的经历没有给他带去一丁点的改变，他看起来依然沉静稳重，说话带着奇怪的口音，但用词相当文雅。
“没时间解释了，克里汀，跟我走。”
范在确定你的位置后，大步朝你走来，伸手握住了你的手腕，将你从角落的地上拉起来。
这时候你发现孔思·范身上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他比之前变得更加强壮。
“等等！”你对于孔思·范的动作感到意外，忍不住想要挣脱他捏着你的手腕。
但他没有给你拒绝的时间和机会，你几乎是被拖着往船舱外走去。孔思·范只在这个过程里向你简单解释了他着急的原因：“对峙结束你就无法离开了，我得在枪声停止前带你离开。”
“……什么？”
孔思·范一把拉开舱门，将你推出去，然后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扔进船舱里，你只看到上面滋滋作响的火花。
炸药……？
你没来及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孔思·范伸长手臂揽住你的腰部，俯冲向前，你因为惯性往前踉跄着跑起来。
短短几秒钟内，你们已经穿过了甲板，来到了船体边缘。而你的眼睛因为恐惧而微微睁大。你心里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想：“范！我们到底要去哪——？”
孔思·范没来及回答你的问题，一枚流弹擦着他的胳膊划过，而他在那一瞬间扑倒了你，你被砸得头晕眼花，但更糟糕的是，这不是结束。孔思·范像推着被卷起来的草垛一样将你推往了船体边缘。
你看着船下呼啸的水流，脸色发白，身侧的手指牢牢抓住了船体边缘的绳索。
“等等！范！我不能——”
孔思·范看到你一张一合正在讲话的嘴巴，但四周炸响的枪声让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他只能捂着耳朵对你大喊道：“别担心！我会带你安全上岸！”
你摇头，恐惧占据了你的心神，你死死捏住绳索，将自己全部的体重都压在上面。
范看出了你的害怕，但他并不知道你的恐惧来源于看起来柔弱无害的水流。
他一边在枪声中大喊着：“别害怕，克里汀，相信我！”一边伸手掰开你攥着绳索的指节。
不。不。
你徒劳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脱离那根宛如与你性命相连的绳索。
“屏息！”
腾空前的最后一刻，你只听到孔思·范的这一句提醒。
你开始坠落，你恐惧地睁大眼睛，坠下的时间似乎变得缓慢，你耳旁听不到爆裂般的枪声了，它们忽然变得黏稠缓慢，只有破开空气的啸声，以及你变得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呼吸。呼吸。
你知道你应该听从孔思·范给你的建议，但你无法抵抗宛如窒息般的阻塞，你大口地呼吸，像脱离了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在不适宜的环境里张开嘴。
你落进了湖里。
接触水面的一瞬间，你的身体开始瑟缩颤抖，但这一切无法阻止你被四周涌上的湖水吞没的现实。
扑通。
你分不清那是你身体砸开水面的声音还是你过大的心跳声。
你在下落。意识不清的你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如同融化的场景，一切都被水体隔开了。你听不到枪声，也看不清外面，只有折射的光线落在你的上方。
噗通。噗通。
寒冷一瞬间包裹了你的身体，你的周遭变得极其安静，耳畔只有你体内心脏的搏动声。
一串气泡从你的嘴巴和鼻腔冒出，你看着它们飘向水面，而你只能无助地下坠。恐惧在此时缠绕上你的四肢，将你拖向更深的水底。
救救我。救救我。
眼泪从你的眼角溢出，瞬间融入周遭的湖水里。
不管是谁，请你救救我。
你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远去的水面，面前的场景无端地与多年前的一个场景重合。
那时候，你也是这样恐惧地掉入水里，无助地看着岸上的同伴逐渐飘远，你的呼救被湍急的水声吞没，你的嘴巴里涌进咸涩的河水，连同鼻腔里也被倒灌进大量河水，胃部像一个沉甸甸的球体一般拖着你逐渐下沉、再下沉。
水草似有生命似的缠绕上你的小腿，湿冷的凉意一层层透过你的衣领。
要死了……吗？
你微微阖上眼睛，身体在脱离意志的掌控下变得柔软松弛，你像安睡的婴孩一样沉入冰冷遥远的母亲怀抱。
眼前的光逐渐变得暗淡，直到完全被黑暗吞噬。
疲惫。困倦。
你因为恐惧而紧张的面部重新变得平静，似乎迎接你的并非死亡的终点，而是温暖的摇篮。
……
直到镌刻于心底深处的呼唤破空而来，震醒即将放弃的灵魂。
你的自然垂落在身侧的食指抽动一下，眉心微微皱起。你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好吵。
你想翻个身，但你动不了，沉重感压着你的四肢。
有人依然在持续呼唤你的名字，不让你睡过去。
好烦。
你积蓄起力气，伸手想要将那个叫你名字的讨厌家伙拍走。
……
沉没在水中的你吐出一串气泡，眼睛忽然睁开。
还不能放弃。
还有人在等你。
克里汀，还有人在等你。
你费力地曲起手指，但指节只弯了一点点，寒冷的湖水里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你咬住牙齿，托起压在你手臂上重如千斤的水。
你是个木偶人，克里汀，你不会感觉到疼也不会感觉到冷。
你的手臂向上划动了第一下，然后是第二下。
你不会累，克里汀，你能做到。
向上。往上走。
克里汀，就像你第一次学习走路一样，一步，再一步。
向上划水，再向上划水。
你是木偶人，克里汀，你没有肺，你不需要空气，你不需要呼吸，你不疼，你一点都不痛。
你能做到。你学会的。你见过那些游泳健将的。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的肺部快要炸开了，你的四肢酸软疲惫到似乎每一次抬起都需要单手举起一头大象。
但你没有放弃。你没有放弃。
软弱的克里汀没有放弃。
恐惧的克里汀没有放弃。
你还在挣扎。你依然在挣扎。
你朝着水面上那一点点光亮挣扎。
像生命寻找机会，像小草钻出裂缝，像野花顶起石头。像不可能变成可能。
你摸到了光下的湖水。
你抓到了另一只向你递出来的手。
你握住了埃里奥的手。如同十几岁时他第一次下水救你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