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没用的克里汀 >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死亡会是什么感觉?

    埃里奥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见过面带微笑安然放弃生命的同类,也见过为了能活下来不惜抛弃一切的人。

    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果实,源于宽恕的恩赐还是恶毒的诅咒?

    有人甘之如饴,有人避如蛇蝎。但他们无从逃脱。

    埃里奥像遇见一位故友一样接纳了所有已知的死亡,命运般的绳索将他与死亡本身紧紧缠绕。凡他所有,终会失去。因为死亡总是萦绕在他的四周。

    他的眼睛早在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多彩之前,就已被血色的绝望充斥。

    保护他的港湾变成催人性命的刑场,他带着妹妹仓皇奔逃,在疯狂的屠杀中挤出自己的生路。从那之后,他与瑞都有了同一个称呼:孤儿。

    但在那场战争结束后他们被称作是幸运儿,虽然埃里奥从来都不这样认为。对于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的孩子来说,或许那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活下去的路更加艰难。

    他们需要到处躲避,他们必须分辨每一个向他们伸出援手的人,因为错误的代价将会通向死亡。

    妈妈,不是妈妈。爸爸,不是爸爸。

    “怪物!”幼小的孩子在惊惧之下对着本该是保护者的父母喊出他们最后的绝望。

    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从那刻起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影响了所有人的命运,包括他们的未来——如果他们还会有未来的话。

    埃里奥幼年期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血红色的。

    白色的墙上被溅满了鲜艳的红,街道上,路灯下,红色一直在蔓延,从他的瞳孔里到身上,再到地上,整个世界几乎都被红色吞没了。

    流动的鲜红,凝结的暗红,陈旧的黑红。

    直到埃里奥合拢眼睛时,他眼前的虚空都出现了刺眼的红。

    死亡是那时候最被他熟知的事,也是那时候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正常活着变成一种奢求,幸存下来的人偶尔也变得疯癫,看起来与敌人没有两样。

    敌人。

    埃里奥记得这个字词,在他还不理解它意思之前,他就已经直观地看到过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是死亡,是痛苦,是分别,是恐惧。

    柔弱的人们重新变回了生物链的最底端,无助地等待捕食者的镰刀落下。

    而他们只能逃跑,他们也只会逃跑。

    他抓着瑞的手,那纤细的脆弱的像花枝一样似乎能被轻易折断的手,他们跑啊跑啊跑啊,跑到身体里榨不出一丝力气。

    他要跑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他要跑到时间的终点,——直到他最后脱力倒下。

    年幼的埃里奥睡在了柔软的土地上面,叶片飘落在他的身上,遮住了他们身上鲜红的血迹。赤裸的脚底上伤痕累累,碎石戳进干裂的伤口,被流出的淡粉色的血包裹。

    两个年幼的孩子蜷缩着睡在一起,像两只小兽。柔软的土壤是他们的床铺,天上轻盈的云是他们的软被。似乎一觉睡醒后,他们依然会回到那个温暖的小家。

    但他们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所有爆发残杀的地方都被划分为战区,他们幸运地赶在被摧毁前离开了那片原本被称作是家的地方。

    埃里奥开始了漫长的没有终点的迁徙,他们遇见过好心人,指点他们去往人迹罕至的地方。

    “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那个人勉强想笑,最后却只对他们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没有人的地方更安全。待在那里,直到这场战争结束。”

    埃里奥记得当时瑞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问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瑞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会结束的。”

    他们告别了那个人,埃里奥带着瑞顺着人潮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而那个与他们告别的年轻人背着自己的行囊逆流而上,去往他们千辛万苦逃出来的战区。

    “哥哥。”趴在埃里奥背上的瑞开口:“这场战争真的会结束吗?”

    埃里奥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印,额发间的汗水落在地上:“我不知道,瑞。”他没有给予瑞虚假的承诺。他们已经见识过真实的残酷,不必再用虚幻的想象宽慰自己。

    他们会前往无人问津的森林边缘,待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或者不结束。

    埃里奥从那时起就已经习惯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论好坏。因为他不能倒下。他可以害怕,但不能懦弱。他可以恐惧,但不能退缩。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妹妹,瑞·霍华德。

    埃里奥习惯作为守护者存在,保护弱小的脆弱的存在成为他的本能。所以当他看见那个瘦小的男孩被同龄的孩子推进水里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下水救他。

    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

    湍急的河水很冷,被救上岸的时候,男孩浑身都在颤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颊上,失去血色的脸比他从嘴里呵出的雾气还要苍白。

    他像一个恐惧的被人遗弃的毛绒玩具熊。埃里奥想。

    毛茸茸湿漉漉的男孩伸着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似乎埃里奥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颤抖的肌肉和湿冷的皮肤温度透过男孩的衣服传递给埃里奥。

    他看起来害怕极了。埃里奥想。

    在水里的时候也是,男孩像一支藤蔓缠绕在他身上,拼命汲取活着的可能性,他看起来脆弱单薄,但在生死边缘爆发出的挣扎却令人意外。

    这个男孩甚至一直都是清醒的,即使呛水,也固执地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惊慌,却唯独没有放弃。

    即使是被他岸上的同伴推下水,他也不会放弃向他们求救,似乎对于这个男孩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他要尽全力保证自己活下来。

    战时的死亡和寂灭是司空见惯的,相比之下,这种不论怎样都要拼命活下来的坚韧更让他陌生。

    埃里奥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被这个男孩的这种执著所感染,他甚至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无法停止颤抖的男孩却也无时无刻不为了活着而努力。

    瑞·霍华德为他们两个拿来了干燥的衣物,从埃里奥他们暂居的河岸望去,已经看不到对面推这个男孩下水的那些人了。

    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神情是没有完全散去的惊慌,但埃里奥却从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谢……”少年说话的时候几乎只有气音,他的喉咙里仍然充斥着因为呼救和呛咳后的血肿,他声音嘶哑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克里汀·约克。”

    说话的时候,少年依然紧紧拉着埃里奥的胳膊,瑞·霍华德在他们两个人身边架起了火堆。埃里奥感觉自己身上的寒冷正在被慢慢驱散,这让他的感知逐渐恢复。

    埃里奥垂头看着少年拥着自己的手臂,在两人皮肤挨在一起的位置传出疼痛。

    少年克里汀随着埃里奥的目光看去,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松开自己的手指,露出了他掌心中间的东西。

    一枚吊坠。不明材质的石头被切割成符合几何美学的棱体。

    穿过它的链条还有一部分连接在上面,切口十分不平整。

    埃里奥一点都不怀疑那是少年克里汀在挣扎时扯断的,为了牢牢握住这枚吊坠,他甚至在求救时都没有完全张开自己的手掌。因为长时间的捏握,吊坠的线条紧紧陷进少年克里汀的皮肤里,他的掌心里都印上了吊坠的样子。

    瑞好奇的目光落在那枚吊坠上:“这是什么?”

    一个能让少年克里汀在性命攸关时都不愿放弃的东西,应该是很重要的,但是令埃里奥感到意外的是,面前的男孩脸色踌躇,对他们说道:“我不知道。听他们说是偷来的,能卖个好价钱……”

    或许正是因为这条项链的归属才让这个男孩被推下河水,埃里奥心想,但这值得搭上性命吗?

    “但我总觉得,我认识这个吊坠。”少年克里汀说:“或许,我认识这个吊坠的主人。但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埃里奥,一点都不懂得遮掩,似乎跟他讲话的人能直接从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心底似的。

    埃里奥认为他没有说谎。

    反而是瑞在一旁看着克里汀和他的吊坠:“他们偷了别人的东西,你又偷了他们的东西。说到底,你就是想要这个吊坠。”

    少年克里汀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他小声辩解:“我没有。我想把它还回去,但那里已经是战区了。”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下去,似乎认为自己的解释不足以令人相信,于是少年克里汀转向沉默的埃里奥的方向,拉过埃里奥的手,将吊坠放在他的手心:“你救了我,这个吊坠送给你。”

    瑞在一旁叽叽喳喳:“我们不要小偷的东西。”

    少年克里汀的脸从红色的又逐渐变成白色的,他似乎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说自己不是小偷,但又不甘被瑞·霍华德误会,着急的他泪意上涌,一双将哭不哭的眼睛求助似的盯着埃里奥。

    埃里奥合起手指,将吊坠拢在掌心,制止了瑞不礼貌的发言,对克里汀说:“我知道了。”

    少年克里汀似乎为埃里奥的这句认可而松了一口气,他试着松开紧握着埃里奥的手,可被水淹没的窒息感与恐惧却在此刻翻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