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见到埃里奥的第一眼，你甚至以为那是错觉。
因为濒死而产生的错觉。
飞溅的水波刺痛了你的眼睛，但你仍然固执地睁着脆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他。
你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
你看着此时此刻的埃里奥，想起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拉住你的手，强硬地将你与死亡隔开。
他又救了你一次。
你在水浪中反手握住他的手臂，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整个人都扒住他的臂膀缠上去。埃里奥的出现让你放松了片刻心神，但事实是你们依然泡在水里，你的恐水症在此时泛滥成灾。
你感到窒息。似乎自己又回到了被水体完全包围时的状态，寒冷的、孤独的、沉浸在死亡边缘的……
恍惚中，你感觉自己正在沉默，湖水像一张巨口吞噬了你的存在，如同你站在方奇办公室时那样，命运的河流、恐惧的湖水缠绕上你的小腿，将你猛地拉进绝望的尽头。
水下的记忆不断在你面前闪回，你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少年在惊慌中落入河中，你恐慌的挣扎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让你坠入了更深的河层。
你的手指忍不住收紧，直到你意识到你正在拽着另一个被你牵连的无辜者一同下沉。
那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但那也是你最珍视的人。
你失神的眼睛望向埃里奥。
你缓慢的思绪流动，你终于认出被你伸出手拽住的人是埃里奥，而你正在拖累埃里奥。
你不应该拖累他，埃里奥不应该为你牺牲。
他本该是自由的。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违背自己的求生意志颤抖着松开了抓住他的手指。
与曾经那个在河水中呼救挣扎的少年不同的是现在的你不会因为想要活下去而牺牲你的珍宝。如果注定有一个人会堕落进无尽的恐怖和空亡，你宁愿那个人是你自己。
于是你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像凋零的叶片般被湖水浸没席卷。
埃里奥察觉到了你松开的手指，他猛然转过头，却只看到你似乎放弃了所有生机的表情。
这让他试图保持冷静的表情瞬间崩裂，如果你此时睁着眼睛，就会发现埃里奥的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你从没见过他流露出一丝害怕的神情，即使在极端不利的情境下，他都在努力突破。但在此刻，在保密塔外的水域里，在这片湖水里，埃里奥像是撕碎了往日所有沉稳的假面。
……
你曾在很长的时间里将对一个人的喜欢锚定成你存在的意义。
你对埃里奥的喜欢，连带着世界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在之后，因为你的失误，埃里奥变成为你牺牲的那一方。你在担心和思念的间隙也曾幻想过这是否就是他对你无望爱情的暗示。
但埃里奥从没有回应过你的喜欢，不论是拒绝还是接受。
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很久的朋友。很亲密的朋友。
你应该打破这份亲密的友情吗？你能够突破这份友谊吗？你有资格成为埃里奥并肩的恋人吗？
你不知道。
你犹豫。你恍惚。你退缩。你懊悔。
直到时间帮助你的将这份独特的感情变成无法被友情、亲情和爱情定义的集合体。你想，这或许就是你与埃里奥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了。
你在恍惚绝望和重塑时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自我定义，从那时起，埃里奥·霍华德对于克里汀·约克而言，就不再是一个普通存在了。
他变成你存在这世上撑过所有苦涩和艰难的锚点。唯一的锚点。
漂泊的船只总要有港湾，疲惫的旅人总会回归家乡。
埃里奥就是你能够不迷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终密码。
失去罗盘的航船没有存在的意义，但罗盘不会因为离开航船而失去作用。
正如失去埃里奥的克里汀将没有存续的希望，但埃里奥不会因为离开克里汀而陷入堕落。
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你想。
埃里奥会获得自由，法比安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糟心的学生而烦恼了，瑞的哥哥会回到她的身边，方奇先生会找到更称心的棋子，菲利斯再也不会在你们往日情谊和残酷现实中犹疑了。
如果你消失的话，所有人都会获得幸福了。
你终于释然：原来这才是你真正渴望的结局。
其实你从没想过自己能达到法比安的标准，你从没想过自己能推翻方奇的棋盘，你从没想过卑劣的自己会受到埃里奥的喜欢。
懦弱的克里汀·约克想要选择逃避。
虚伪的克里汀·约克进行自我牺牲。
死亡是如此唾手可得的果实，消失的克里汀·约克将会获得所有人的惋惜和怀念。
曾经的挣扎只是源于不甘，但能死在心爱的人面前，对克里汀·约克也如同赏赐。
这样，你会永远记得我了吧？不管是朋友的身份，还是作为爱人。
反正你不够聪明、不够智慧、不会变通，反正你懦弱无能、懒惰傲慢、虚伪虚荣。
没有人会喜欢无用的克里汀，没有人会爱没用的克里汀。
于是勇敢的、睿智的克里汀·约克决定放弃自己。
这是你为自己选好的最舒适也最绚烂的结局。
……
可惜的是，在你主动放弃求生挣扎后，你的救命稻草却不愿放手。
你的埃里奥·霍华德——这个温柔的人，这个可靠的人，这个勇敢的人，这个无畏的人——再一次、又一次向你伸出手。
似乎在过去的无数时空和选择里，他都这样坚定地向你伸出了手。
每一次。每一次。
他都选择将你从时间的尽头拉回世界，拉回这个有他存在的世界，不论你是否愿意。
“克里汀！”
你听到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充满了情绪。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形容这个声音，它听起来愤怒，你却感到安全，它听起来焦急，你却感到温柔。
善变的克里汀·约克开始摇摆。
懦弱堕落的克里汀知道这声音是刀尖上的糖液，但贪吃的克里汀已经依靠这一点时有时无的甜蜜趟过了痛苦和折磨。
要继续吗？
你在心里小小声地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要。
在你准备回答之前，在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想要继续。你希望继续。你必须继续。
你要继续为了得到蜜糖的奖励咽下痛苦，你要继续折磨自己斩断无能，你要继续尖锐生长刺破懦弱。
你要和埃里奥成为彼此的铠甲。
只是。只是。
你感觉到一点委屈。
你像一个正在寻找绿洲的濒临渴死的旅人，却一直得不到匹配的激励。
当你的港湾忘记让你停泊，当你的太阳遗忘等待的向日葵，当你的蜜糖忘掉涂满锋利的刀尖，你就必须主动寻找奖励。
如果这又是你做错选择的一次，如果这不是神明的指引而是魔鬼的诱惑，如果……如果……
如果这一切只是克里汀·约克这个人可悲的幻想——
你也依然渴望，你也仍然希望。
……
你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向埃里奥的脸。
他看起来真紧张啊，是因为我吗？
你朝着他奋力向下的手臂伸出手指，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但你感觉到埃里奥朝你的方向游得更快了。他在你的手指落下前，狠狠地、牢牢地重新抓住了你的手，像再也不想放开那样用力。
你被猛地拽向埃里奥的方向，几乎要撞上他的身体。但他不知道这正合你意。
埃里奥看到你在水下露出一个笑，那是他从没在你脸上见过的表情，充满坚定和轻柔的情意。
你的手搭上埃里奥的肩膀，在水下他的头发四散开来，宛如跃动的水草，遮住了他的眉眼。你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描摹他的眉骨，伸手将他的头发全部都揽上去，看着他混杂着担忧和疑惑的眼睛。
你看着他。你看着埃里奥。
他长得可真好看。
每一个生理弧度和线条在你眼里都是完美的，五官融合在一起变成你爱的脸。
你又笑了。
这次的笑带着不易察觉的害羞和捉弄，你知道如果是在岸上你绝不会做出格的举动。
但谁让埃里奥来救你，但谁把埃里奥送到你身边，但谁叫埃里奥不愿放手。
这是他应得的。
也是你应得的。
你是个坏孩子，你想。你所有的举动和坚持都必须有甜蜜的奖励。你不是个无私的人，没法为没有好处的事奉献自己。但好在你要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个埃里奥·霍华德而已。
而已。
你搭在埃里奥脑后的手指扯住他的头发，在他微微吃痛时，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你没错过吻上埃里奥嘴唇时他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惊诧。
但那又怎样。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你继续靠近了他，一串气泡从你们的唇间溢出，遮盖了你们的脸，让一切都变得梦幻起来。
河面之上枪声未停，爆炸声自船舱里响起，火光吞噬了一切。
但这一切与你们无关，塌落的船体和爆裂的声音穿不过这厚重的水体。
你们像两只依偎的孤鱼，在远离人类世界的水里静静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