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保密塔的周围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激进派的船拥在岸边的水域,往日如仙境般的湖区里挤满了人,但其中的场面却称不上和谐。两派各自秉持不同立场的势力终于在此时显露獠牙。
没有人知道是哪一边率先射出冷枪,但在第一颗子弹飞出枪管时,两方的人心里就都明白了这次的会谈不会如预料般顺利。在接洽的人经过臃肿的信息传达机构布置好合适的见面流程前,湖岸边已经枪声四起了。
没人能穿过枪林弹雨,威尔士是个意外。在她之后没人敢坦然自若地走过那片危险的交锋之地,但也没有哪一方打算停下,至少没人命令他们停止射击。
直到巨大的爆裂声从岸边的船舱内响起。
每一只在场的耳朵都因为接连不断的枪声而嗡嗡作响,但仍然无法阻挡他们捕捉到那不寻常的爆裂声。
枪声因为这个插曲而停滞了,这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至少,原本两边都没打算将对面置于死地。他们仍然处于微妙的平衡。以安德鲁为首的保密塔需要激进派的存在留作后手和退路,而激进派需要安德鲁脆弱的大脑和里面的东西。
这种穿过双方互相示威的区域直接攻击核心部位的行动都不在双方的计划之内。
敏锐的人会捕捉到其中不寻常的信息,但更多的人依然会继续固执地保持原本的动作。越在混乱之中,他们就越需要向对方示威。
而这一切并不为落入水中的你所知。
你刚刚才挣扎着从生与死的抉择中做出你以为对的选择,周遭的一切、人员、计划在你的心里都不再占有重要的地位。
当你在水下拥抱着埃里奥的时候,你甚至会不负责任地祈愿时间就此停驻不再流动。
但那不可能发生。
当你被埃里奥拖拽着重新朝水面游去时,一切你以为自己将会远离的责任都重新落回你的肩膀上。但奇怪的是你不再会因为它们而感到恐惧,就像你不会再因为被水体包裹而感到窒息一样。
水流从你的指缝穿过,而你脑海里率先想起的画面是与埃里奥在水下拥吻的那一刻。从此以后,你的恐水症不再成为拖累你的存在,因为在最危险的记忆里,你与另一个人的身影紧紧纠缠。
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安全。
湿漉漉的你被埃里奥拉上岸,浸了河水的衣服湿淋淋地贴在你身上,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刻,一张干燥的毯子盖在了你身上,你瑟瑟发抖地裹着毛毯,视线穿过头发上不断滴下的水,看清站在岸边的第三个人。
“范。”你声音嘶哑地朝他打了个招呼,没去问范为什么没有按照承诺过来救你。你已经学会不把自己的生命系在别人的身上,不论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孔思·范的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抱歉,克里汀,”他说:“我在船上耽搁了一会儿,幸好霍华德就在附近。”孔思·范的视线转向埃里奥,惊讶道:“你受伤了?”
你顺着范的呼声看去,埃里奥嘴唇侧面有一个被水泡得泛白的小伤口,正慢慢渗出粉色的血。
埃里奥抬起头,视线与你的撞在一起,你心里像炸毛的猫咪一样无声地嚎叫起来,但你动作上却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他伸手蹭掉嘴唇上的血:“没事。”
哈……哈……
意外,这肯定是个意外……
你低着头默默回忆,自己在水下的动作有那么粗暴吗?
没有吧……
你抬起头悄悄去看埃里奥的表情,结果再一次跟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
你再次默默扭头。
埃里奥的目光从你的脸上挪开,看着你发梢下通红的耳朵,不动声色地快走几步,将你与孔思·范的视线隔开。
“安德鲁·布朗没发现是我开的第一枪。”孔思·范对埃里奥说:“我们的计划很顺利。”
你在埃里奥身侧安静地竖起耳朵。
“不过,现在我无法确定威尔士教授的位置。”孔思·范说:“如果激进派意识到克里汀和威尔士教授都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或许不会再继续选择这种保守的方式争取他们想要的结果。”
埃里奥听出了孔思·范的暗示,他在建议埃里奥将你送回激进派。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埃里奥的目光扫过对此一无所知的你:“这次之后,激进派的真正目的将不是秘密。不论安德鲁·布朗愿意还是不愿意,总统先生都会明白这一切。”
“这就是你‘看到的’未来吗?”孔思·范说。
埃里奥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在你察觉到异样之前,他若无其事地开口:“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孔思·范于是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其他事:“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没事,只是有点冷。”你说。
孔思的目光从你身上转移到埃里奥身上。“我也没事。”埃里奥接上你的话风说。
你全然没有意识到孔思·范这句话原本就是针对埃里奥发问的,你甚至开始好奇孔思·范的经历:“范,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孔思·范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他侧过头,借着埃里奥挡着你的视线时,朝埃里奥比划:你没告诉他(克里汀)?
埃里奥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孔思·范,小幅度地摇头。
孔思·范的眼睛微微睁大,食指指着他自己做出一个疑惑的动作:啊?你让我说?
你的脑袋在此时从埃里奥的身侧冒出来:“你们比划什么呢?”
孔思·范看了看埃里奥的表情,又看了看你好奇的脸,急中生智转移了话题:“我在向他确定你知不知道理查德·伊万诺夫?”
“和他有关系?”你问。
“呃……”孔思·范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埃里奥的脸色,察觉到自己似乎又提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但此时他只能对你硬着头皮说下去:“有点?”
“他在你走之后,成为保密塔分配给我的室友。”你解释说:“理查德怎么了?”
接下来轮到孔思·范的脸皱成苦瓜了。
首先,保密塔里从来不会给志愿者“重新分配室友”,其次,理查德·伊万诺夫并不是一名“可以作为室友的”志愿者,最后,孔思·范没想到理查德·伊万诺夫竟然是能被你直接叫名字的关系,要知道,直到现在你都依然在称呼他为“范”。
你看着范卡壳了一下后,向你吐露了一件你从没想到的事:“理查德·伊万诺夫已经死了。”
你微微一怔:“什么?”
孔思·范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去看埃里奥的神色了,他小声而快速地说:“是的,他死了。被……杀死了。”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在你开口询问更多的细节前,孔思·范继续说:“理查德是安德鲁·布朗手底下的人。”
在你即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时,孔思·范补上了最后一句话:“我也是安德鲁·布朗的人。”
于是你的表情从理解重新转变为深切的迷惑,你下意识地看向埃里奥。
“哦,他不是。”范看着你的动作回答道:“埃里奥不是谁的人,他忠于他自己。”孔思·范耸了耸肩:“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的。”
你看着埃里奥,期待他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埃里奥并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也看着你,但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于是你别开了脸,因为害羞而升起的温度也在此时褪去。
范没注意到你与埃里奥之间的小动作,他斟酌字句:“至于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更像是……一场奇遇。”
“奇遇?”你假装自己正在全身心投入地听着孔思·范对你说的内容,半点都没有因为埃里奥的态度而受到影响。
“保密塔的核心,那个机器,吐露了我的未来。”范说:“安德鲁·布朗收到了一张与我有关的答案纸。”
“上面说了什么?”
范摇头:“我不知道具体的内容。我只知道那与我有关,安德鲁·布朗如果想要达到目标,就需要我的帮助——虽然我至今为止都不知道这话具体指代了什么——但安德鲁·布朗对此深信不疑。”
“听起来你并不信任他?”你说:“这就是你打算背叛他的原因?”
范露出了一个苦笑:“如果你见过那些与我们一样被带到这里的志愿者经历了什么,应该也很难对安德鲁·布朗这个人留有什么好印象,即使他对下属还不错。”
你问了个蠢问题。
你见识过范提到的那些,但你也依然没有拒绝安德鲁·布朗对你的招揽,因为你不愿意成为地牢里的疯子。你是个卑劣的家伙,你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你陷入沉默。
埃里奥敏锐地注意到你的情绪变化,他的眼珠望向你像被雨水打湿的花茎一样低垂的头,微微抿起嘴唇。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法比安说的没错,他应该离你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