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仔最近早上照常出门,午后回来,一整天都在外面做什么,迟菲并不清楚。

    大多数情况下,狸仔回家的时候,它会跳上窗台,打个盹,然后走到茶几边坐下,曾经它会在那一刻交作业一样推出一张照片,有的时候也会给她一种今天你活过的证据一般的错觉,但是今天,狸仔它只是坐着。而且坐了没一会儿,就跳上了阳台椅,窝成一团,迟菲最开始是微妙地不安的。

    第一天,迟菲以为猫只是懒;第二天,她以为可能是外星球科技技术卡壳了,或许是相机出了问题;第三天,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做什么值得被记录的事。

    这种想法来得太快,以至于迟菲还没来得及自嘲,她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需要被拍才能确认活着的人了。还是说,社会已经把她变成一个遇到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找自己问题的人。

    但那天晚上,她坐在桌边打开手机,原本打算翻出旧图文重新排版,找个合适的时间发出去,但她在空白页上,开始写下了第一句完全不配图的段落:“今天猫没拍照,我也没有打开手机相册。但我记得我坐在便利店门口看了一场小孩子的吵架,他们因为一块口香糖在抢红蓝贴纸。风吹起那孩子的刘海,像是那个瞬间跟我无关,但我却记得很牢,就好像很多年前,也有风吹到我的额头上,然后我记得那天的辣条很好吃。” 她写完那一段的时候,觉得这样没有图,却记得更多好像也挺不错的,迟菲又继续往下写,又记下了那天她走过菜市场时,一位戴蓝色塑料围裙的大叔正在给泡发的木耳剪根,那把剪刀咔咔的声音像一种重复的心跳,过去的几年里,她都没有什么心思去关注这些生活里的细节,也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事情。

    狸仔趴在她书桌边,没睡,只是耳朵轻轻地听着。

    迟菲躺在沙发处,姿势从坐着变成趴着,最后到坐到地毯靠着沙发,写了一千多字,最后还要删删减减去掉一些,写完后她起身倒水,回头看到狸仔站在手机旁,用爪子压着屏幕,迟菲不相信猫能确认她完成了什么,只担心猫爪把她刚打的字都删掉,她笑着回去把手机带着,离开前还不忘单手敲敲猫头。

    迟菲回来再坐回去,把放在桌上的本子,里面掉出来一张很旧的便签,上面写着【没有照片的那天】,迟菲看着便签也只是思索了一会,想起自己也没写过这个,她对狸仔说:“这个是不是你写的?想告诉我,以后也许会有很多这种天。没有照片了?” 迟菲似乎对狸仔的特别接受度很高,并不在意会有什么事情出现,迟菲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变成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

    对于狸仔的特别变化,迟菲也是接受良好,所以对于迟菲偶尔像是尸体一样的状态,狸仔也没有叫,一样接受良好,宠物似主人形状,它只是转了个身,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她的水杯,那尾巴像是代替不好点头的脑袋在疯狂点头一样。

    迟菲靠在椅背上,心里竟意外地平静,没有照片的这三天,她就吃饭,看书、出门走一圈,还顺手修了厨房松掉的挂钩,甚至还断更了几天,但这样懒散的生活似乎让她变的更像自己了。

    ……

    这天,她起得比平常早些,风从阳台吹进来,把笔记本页角卷起。狸仔趴在沙发边,尾巴绕成一个问号形,窝得正熟。迟菲坐到桌边,她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旧水彩笔,颜色不全,有的笔帽丢了,还有一小截削过头的铅笔,笔芯歪歪斜斜,再拉来一张厚纸,裁成正方形,迟菲犹豫了一下,开始画,先画狸仔的背影。

    某一天的傍晚,它坐在窗台边,对着外头落日的方向,一动不动,迟菲试着画出那道弧形的脊背、尾巴的圈、窗边的光,手很生,线条抖,比例不对,猫头画得太圆,腿画得太短,偶尔她就停下时,还忍不住笑了一下,“画得真像一只坐在烤箱前的球。”

    狸仔不知何时醒了,跳上桌,看着那张纸,她刚要把它藏起来,它已经伸出一只爪子,轻轻点了一下纸张边缘,迟菲动作顿住了,狸仔没翻纸,也没压爪,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跳上她的身体,在她肩头坐下。迟菲低头又看了一眼那张歪歪扭扭的狸仔图,侧身跟着小脑袋凑在她身边的狸仔问:“我画得很笨,不过,你看懂了?”

    没有答案,但不耽误迟菲继续画。

    第二张,是她昨天在菜市场门口遇到的一只狗,那狗站在烤红薯摊下舔纸袋,然后是她半夜喝水时狸仔趴在床脚、伸出一只爪摸她脚趾头的画面,迟菲画得像小学生图画本,但画得认真,一笔一笔地添细节,画到第五张时,狸仔跳下桌,叼来一张她之前用过的便签纸,放在她手边,那便签纸没写字,只画了一个圈,是她以前随手涂的,纸上写着【放假的计划,画一张画,捡起来小时候的技能】

    但现在迟菲看那一圈圈起来的字,感觉错位完成以前的想法也是挺好,窗户外的风静静地吹进来,她盘腿坐的样子也像她把自己缩进那一圈里,狸仔换了位子,跳进她的腿上,找个合适的地方盘腿趴在迟菲的腿上,完全不舍得破坏掉这个时候的氛围,迟菲忍着随着时间增长的腿麻触感,继续画着。但迟菲心里知道,或许自己也不只是在画画,而是某种再一次看见自己的心里的方式。

    画完的几张她都只收进一个浅蓝色文件夹里,注意到她要收东西的动作,狸仔跳上桌子坐在她文件夹上不动,小屁股一放就跟盖章一样,迟菲也就随猫去了,自己起身去冲了杯咖啡喝了下去,迟菲觉得这样留下来的生活,是一种很奢侈的停下来,尤其在睡前翻出自己画的第一张图画,一只坐在烤箱前的狸仔,画的歪歪扭扭的,但她竟觉得挺好看。

    不过好看算不是事觉得画得好,而是因为那是她亲手留下来的生活里的狸仔,不是狸仔的拍立得照片,算是人类给高科技猫猫的礼物,只是她画的它,它坐着,她在看。

    或许是喜欢她画的东西?这几天狸仔开始有了个新习惯,早上迟菲起床还没开窗,它就跳上书桌,等她洗完脸,坐到桌边,有时它会坐在键盘上,有时干脆趴在她写字的手边,一动不动,迟菲开始以为它是撒娇。

    但时间久了,她发现狸仔不是来打断她的写字,而是就像来到她的身边,影响她写稿的速度变慢了,或者说把她推的越来越慢,跟以前工作的时候完全不同,迟菲渐渐喜欢上这样越来越不急的生活,她应该是自己人生的,生活的主人,做什么事情也不用在回应谁,或者真的回应,也是对自然,自己或者小动物。

    迟菲开始写,也开始发现一些只属于她和狸仔的微小段落,比如:“今天它咬了我笔帽,但没带走。它只是看我,似乎觉得我写的东西,不一定要完成,停在这也可以。” 所以,后来迟菲会在写到一半,想不到合适的词,干脆停下了笔,狸仔那时正趴在桌角,忽然动了动身体,伸出前爪,轻轻压住她那页停住的稿纸,那动作轻微的很,基本不会皱纸,也不会惊动她。但迟菲看到了,她没有继续写,她只是把狸仔抱过来,脸贴着它的肚皮呼吸起来,像掉进无垠的棉花里,狸仔没抬头也没躲,尾巴甩了两下,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

    她开始把这些没写完的纸留着,不撕掉,也不重写,有一天,她在书桌旁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今天没有完成任务,但我坐在你身边。”

    狸仔走过去,把那张纸咬下来,叼到沙发上,趴在上面睡觉,迟菲笑了许久,随后她把那张纸贴回本子封页后写:“它只是压住那一页纸,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它允许我停一会儿。所以我觉得今天要更爱狸仔一会。”

    这些天,她没有更新任何图文内容,狸仔也休息了很久,但是迟菲会一笔一笔地写下:猫走过她的脚背时落下的湿脚印;沙发底藏的一颗瓜子壳;她一不小心说出你最近比我还懂生活这句话时,狸仔转头盯了她三秒;这些片段像散文,又不像,反正它们没有结尾,但都在那,毕竟人活着,不需要总结。

    ……

    就这样过了几天,某日下午风很大,阳光却很好。迟菲坐在阳台小桌边,把小地瓜连载的【猫途中自述】翻到了最后一个发的内容,前前后后翻看了许多次,

    原先,她是把照片按时间顺序贴上去,每个图片上配一段文字,有的像日记,有的只是片语。完全是当下慢生活的非常好的模版,但现在,她决定重排。不是为了更清楚的逻辑,也不是为了读者看得明白,而是因为她突然觉得,那些写下的东西像是她的情绪,它们是真正让她活着的骨架,照片上的文字只是后来贴上的用来解释的标签。

    迟菲从封底开始,一页页的去调整,但她并不是直接都修改发布,只要预览看起来不合适的,她会先放弃编辑,她重新设计了封面页,标题页的下面,题目处写上:“如果猫不再拍照,我会继续写下去。”

    狸仔从头到尾都坐在她旁边,并没有插手也没阻止,就是呼噜呼噜的声音从嗓子里出来,当她把第一张照片贴到新顺序的第十七张时,它站起身,走过去,用爪子轻轻压了压屏幕,压得正好,是那张她在街角低头喝咖啡、光斜照脸颊的照片,迟菲说:“你也觉得这个顺序可以?” 狸仔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叫,只是慢慢坐下,把尾巴盘好,歪歪头看着她,盯着一双卡姿兰大眼睛,让人类解读不出来。

    迟菲看着手机,小地瓜这个app在她还在职的时候,就用过许多次,以前总觉得得留下点什么才算活过,被人看,被人记住才算活着,但现在迟菲觉得,有狸仔坐在自己身边,连编辑的时候,都觉得很开心,狸仔站起身,踏着步子往书桌那边走去,最后从书桌边叼来那支被咬坏了一截的笔,放在她面前。

    迟菲笑了,“是,你让我继续写。”她说。

    风吹过窗台,狸仔跳上茶几,卷成一团,那天下午它没有出门,没有拍照,也没有交图。

    迟菲也没有修改完任何一篇发布的内容,但当她锁屏手机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它还在,她还在。他们正在一起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那晚迟菲睡得很沉。风声没把她吵醒,狸仔也没有半夜跳到床上。她像是落入一块被猫毛包裹的沉静海底,梦开始时,她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原野上。天色像极了老旧相纸的底纹,远处没有建筑,只有一道道线条构成的世界轮廓。她看到狸仔从一块被风吹得泛光的石头后走出来,身上背着一个小型的金属盒子,像是缩小版的拍立得。它在风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像练习过无数次一样,在风中等着,就这样狸仔没有跑。

    它的脚步很稳,在光和风之间穿行。它走过一条没人的街,跳上人行道斑马线上倒下的铁牌;它走过一列慢速行驶的观光小火车,在某个车窗下坐了一分钟,等光线落到车里;它还在海边的一块半埋岩石上站了十秒,海浪打在它身边,却没有溅湿它的毛。

    它像在寻找,也像在等。每走到一处,它会停下来,从背后的拍立得装置里,轻轻弹出一张照片,但它从不看,只把那些照片埋在土里,藏在树根、贴在屋檐下、压在某本未合起的旧地图里,它像一个不带走记录的旅人,只留下图像本身的存在。

    迟菲在梦中看见它从某个山顶跳下来,落地时身形轻巧,尾巴稳稳扫出一道曲线,它穿过一群背包客的帐篷边缘,没有人注意它,它跳上某个窗台,看着屋里熟睡的老人,低头轻轻按下快门。最后,狸仔坐在一块亮着灯的公车站台上,站牌上没有字,只有一排用数字打印出来的编号。

    它看了一眼编号,然后像是确认路线一样,朝其中一个数字点了点头,然后它抬头,看向梦境中的迟菲。

    它没有叫,但迟菲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一直都在路上,不是为了走远,而是为了带点东西回来,但未来,我想邀请你跟我一起走在路上。”

    迟菲在那一瞬醒来,狸仔正趴在她胸口,睡得安静,身上没有泥土、没有风痕,只有呼吸的起伏,像一台轻柔的旧式相机,还在转动底片,她没说梦的事,只在手机备忘录写了一行:“你走过的地方,是我不可能去的地方;你带回的,是我不敢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