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志还是感激的看了一眼蔡九,把身子侧一侧,让开那扇可怜要命的柴门。
屋内昏暗潮湿,由于屋顶茅草残缺破烂,屋内才得以透出一丝光亮,光线照射着老人驹偻的身子 ,老人躺在被茅草铺成的床上,说是床只是用石块垫高了可以坐下的高度。床边放着一只黑漆描画的木箱,见过世面的一瞧,便是不菲的贵重木料制成,木箱上一只缺了几个豁口的陶碗,半碗稀粥上停留三四只苍蝇,面容枯槁,蜡黄消瘦面颊上,深窝的眼眶中一双浑浊眼睛,失神看着走进来的少年,问道:“谁呀?”
蔡九说道:“大爷,是我,蔡九。”
老人眼睛一亮,随既做出起身的姿态,一旁的老仆蔡伯赶紧上前扶起老人。等老人半躺在后面的黄泥巴墙上之后,稍稍停歇片刻,说道:“大爷?我是你阿爷。有你来,老夫也算是可以闭目了!老天最后还算眷顾我,留下一个儿子。”
蔡九冷漠挥手,说道:“打住,你别和我套近乎!”
站在一旁的管家蔡伯说道:“九郎,家主确实是你亲生父亲。”
王道长这时回过头看见屋内这一幕,看见蔡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点点头没有说话。
蔡九没有言语,他也猜得到自己确实是他的亲生骨肉,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但奇怪的是:自己亲娘,一个武林侠女如何会看上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人看着蔡九阴晴不定的脸问道:“九儿,消息传来,救援太原城义胜军全军覆没,我还以为你死了,前几日才知,你还活着,这是老天护佑我们蔡家。这两月,你去干什么去了?”
蔡九心想:前几日知道?都成这样了,还有消息来源?确实如老师所说人在哪,庙堂在哪。
蔡九说道:“养伤!行走江湖!”
老人说道:“好,好,跟你娘一样。好!这样周全!江湖武林比庙堂坦荡,干净。”
蔡九说道:“我本不想来看你的,都是青儿劝我,说你也就是这一两天的阳寿,你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一路走来,听闻不少,农夫山民恶心你,江湖剑客围攻你?活成这样,可怜呐!”
老人听后明白自己这个儿子一肚子的怨言,也不生气,淡然的说道:“哼,一路上很热闹,庙堂上的这些对手,看来是花不少心思,来恶心我,农夫懂什么?”
蔡九点头认同这个道理,又问道:“门口那些江湖剑客又是干什么的?”
老人说道:“剑客嘛,想抢我手里的秘密。后面的势力不知有哪些?我现在也懒得去探个究竟?”
到这个情景,党争还不消停,怪不得这朝廷……那个人很乐意看到这一幕,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手中的权杖。
蔡九还是不愿改口,继续奚落的说道:“大爷,想你一生荣耀辉煌,落到无人送终,气数啊!最后来看你的居然是你的大侄子。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世事无常。”蔡九想着面前这人也就剩下这一口气,面露悲悯,忽又念叨自己的亲娘,神色又变得坚毅冷漠。看着老人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心中又有些来气,加重嘲讽语气说道:“六贼之首的帽子你已经带上了,史官给你遗臭万年的印记也彻底烙上,从此家族蒙羞。”
原本厌恶的那丝感觉,但看到这一身的才华,对自己冷嘲热讽居然还面露喜悦,那是情亲作祟,或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后面的语气也稍稍和缓温柔了些许。
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想:这小子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到现在也不肯叫自己一声阿爷,心里还是有一股怨气。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关心家族的颜面,这就说明他还是认可自己是蔡家的子弟。
蔡宰傅想到这里,露出一些笑容,说道:“历史的印记?史官的话有几个是真的?除了司马迁,后面有几个史官卵子被割?要是每个朝代史官,卵子都被割了,我就相信史书都是真的。历史的真相都是掌握在当权者手里,他说鹿是马,那就是马。你以后要记住,史书是给百姓看的,不是给做官看的,做官的看史书都是反着看,只有你清醒,才知里面的奥妙!才能做高官。史官其实就是最高权力的遮羞布。看不透的就做平民,看透的做官。”
老人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再说何为蒙羞?自古以来,明君配贤相,昏君搭奸臣。朝廷时运鸿浩,战事顺利,我就是贤相。流放也是暂时的,若是…”停顿片刻又问:“京都那边如何?”
蔡九心想:你不是有眼线吗?还来问我这事?但嘴上却说道:“暂时是平安无事。但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卜卦的高手说,一年后朝廷万劫不复,天崩已显前兆。这个锅你要背了,你以往的任何功绩不会有人提及,你的书法,才学只有在学术圈还留有价值,文人学士都不屑你的这些坏名声。”蔡九说完眼睛朝王老志身上瞄去,心道:天崩总有人来顶这口黑锅。
王老志眼睛没和蔡九对接一直看着外面。这话是自己昨日和蔡九说的,也确实是卦象所表露出来的,但这小子如何就和蔡大人说出来了呢?
蔡九不理会王老志的表情,看着老人鞠偻的身躯,心想:这么大的一只黑锅,这身体能吃得消吗?
老人认可这个观点,点点头说道:“想不到来的这么快!看来这个锅我是要背了。哎!在我为相十八年来,朝廷富足,百姓安居乐业,新法改革超出前朝王宰傅不知几何?学堂改革,养老改革,已是功盖千秋,就因为我独断专行?就因为我喜好钱财?升官发财这两个词是连在一起的,只升官不发财,那是扯蛋!我在宰执位置起起伏伏,我逃得过那位皇帝的手掌心?他自幼宫中习练驾驭之术,平衡之术!我的才能在八十岁还要为庙堂辛劳奔波,凭他的智慧如何不能察觉?朝廷军力不为我左右,田帅好大喜功,军备松弛,军中法度不均,禁军这块,高指挥使为了那个人喜好分别训练,花里胡哨,表演大于实战,这些弊端我早已指出,话重得罪人呐!我又如何说的这般详细?为升官欺上瞒下,情报不力,好消息八百里加急,坏消息极力隐瞒封锁,情报官员又如何卖力?那个人居然会以妄议边境者以流放定罪,若是金军打到家门口,估摸着都不会有人告述实情!”
说到这时,情绪激动的老人剧烈咳嗽,蜡黄的脸苍白许多,老仆蔡伯将老人扶起,在墙角上又垫了几床被褥,靠在门框上的王道长也进入屋内,给到了一碗凉水递给蔡伯,又狠狠瞪了一眼蔡九。
蔡九面露怪异笑容,听着听着陷入沉思,心想:欺上瞒下,好大喜功,花里胡哨不都是自己以前经常看到的吗?见怪不怪的事情比比皆是。
谈到庙堂的勾心斗角的事,蔡九一丁点都不感兴趣。
蔡九应付的说道:“都喜欢听好话,听高兴的事,其实心里都清楚,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就是不愿去做。”
老人说道:“去做?去做什么?靠那些文人扯开遮羞布?呵呵,那风险有多大?只有“骗”没有风险。殊不知……”
蔡九心想:文人?文人值钱,最起码自己养娘易安居士很值钱。
想到这,蔡九问道:“你办教育改革,难不知百姓书读多了,就反动吗?”蔡九也不知如何冒出“反动“这词?蔡九不知,自从太原一战,自己脑子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言语。
老人一愣,没理会“反动”这词,但他能意会,沉思良久说道:“你说的反对意见就是反动?呵呵,第一次听说,屏蔽言路,对于我来说,我不得不做,这是我把握权力关键,若是皇帝屏蔽言路,这就离天崩不远了。有人提出一些反对的意见,那是他们希望你做的更好,希望你千秋万代。我们不一样,我们做官哪有千秋万代呢?”
蔡九说道:“统一思想,就不会反动!”
老人惊愕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问道:“你如何有这种想法?还好你不是皇帝,若是皇帝说出这话,这人间坠入万丈深渊。思想如何统一?只有暴君用武力才可以统一思想!以后你不要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蔡九尴尬一笑,一时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好,好,不说这个问题。”
蔡九没想到这个被定义成六贼之首的宰傅大人竟会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停歇片刻又问道:“连金灭辽,海上之盟你是何态度?”
老人沉思片刻说道:“海上之盟是一招臭棋,开始我就反对,三国鼎立,对庙堂来说百利无一害,田帅和那新上任的王宰傅为了那人的喜好,妖言惑众,收回幽云十六州,从太祖皇帝做梦都想要的馅饼,这一个泼天的功劳如何让那个人不动心?朝廷上下谁不动心?我老了,没了锐气,争不动了!”
老人颓废无奈低下头看着蔡九问道:“九儿,我明白这个道理,史官都会把天崩的责任给一些人,我定然是其中之一,收回幽州,我上书歌颂此事,想想还是我放不下这权利。”
蔡九对天崩早已不再抱有恐慌和幻想,对于政治,庙堂也没有以往那样一种根植的执念。如今现在只对自己亲娘的一些事情感兴趣。
蔡九不再遮掩,直截了当的问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蔡大人身子一颤,随即安稳,示意蔡伯把自己扶起来,靠在墙边喘着粗气。
蔡九看着这个老人已经到了世间弥留最后的时机,亦不会太久。
蔡九继续说道:“今天我来,别以为我专程为你送终,说说我娘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你知道如何选择,希望说一辈子谎话的人,能说一次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