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知露出一个只有钟玙熟悉的笑容,他用清洁术将钟玙一身汗腻去除,相当虔诚地搂着她轻吻额上,如同劫后余生,庆幸道:“阿玙,还好是你。”
这一次竟然和之前不一样,阿玙果然也不小心被卷进来了。
钟玙顶着十五岁的身体看着十七岁的季明知,恍惚好似大梦一场。甚至她现在都还没法抵御夜间的寒冷,两个人只好躲在暖和被窝里悄悄说话。
她好奇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季明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钟玙的头发,故意道:“你猜?”
毕竟这世上,能把季明知这三个字说出这样随意又认真的语气的人,他此生只见过这么一个。
钟玙觉得自己毫无破绽,只差把自己代入幻境里躲在草丛后偷看季明知还心动的少女了。她没有耐心地略过这个问题,直奔主题,道:“季明知,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平行世界吗?其实我们是在一本书里,书里的所有情节都已经写好了,我们的命运都是注定的。”
季明知怔了怔,他渐渐反应过来:“你是说这里其实并不是幻境,而是……话本?”
他不禁笑道:“那为什么这里与我们经历的似又不似呢?”
钟玙想了想,道:“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前世今生吧,我们受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终于换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但这句话从钟玙的嘴里说出就很具有信服力。
钟玙幽怨地看着他道:“我就是不明白,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你都能练剑了我还不会修符术?”
季明知的笑意淡了淡,脸上被一层阴影所覆盖。以他的经验来看,在这场幻境里,他不仅能拿起这把为安剑,最后还会拿着这把剑刺进钟玙的心口。
他道:“阿玙,等我找到幻境的阵眼还需要一段时间,你这段时间一定要小心微云师妹和她身边的人。”
钟玙被勾起了兴趣,缠着问他:“你似乎对这里的情节很熟悉?”
季明知没有丝毫隐瞒,毫不犹豫地托盘而出:“是,我曾经在这里经历过九百九十八次相同的幻境,除了死去方式,几乎没什么不同。对了,这里的微云师妹和我们认识的很不一样,她极难对付,你一定要小心。”
钟玙脸色阴沉,忽然起了浓烈的杀心,重复了一遍:“九百九十八次?”
季明知愣了一下,师妹的关注点很是新奇,他想说的解释竟然全没用上,于是点点头道:“算上这一次,应该是九百九十九次。不过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之前我在幻境里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么多和你相处的细节。”
“九百九十九次?!”钟玙又说了一遍。
季明知在幻境里经历了九百多次这样的人生,难怪他那一次回来的时候似乎很累很累,仿佛整个人生都看淡了,失去了那股鲜衣怒马少年的意气,变得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而她那时为了完成任务,总是对他刻意隐瞒,他会是怎么做的?
无奈地看着她,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护她。他那时会怎么想呢?
“季明知,无论在哪里,我都会保护你,我……”
钟玙没有说完,倒头睡着了。
季明知明白她和自己一样暂时无法摆脱幻境里的限制,他眷恋地摸了摸钟玙的头发。
下一秒,季明知的眼神变得惊恐。他为什么会睡在师妹的榻上,甚至手里轻轻握着师妹细软的发丝。
他怎么是这种下流的败类?怎么会?怎么能?他怎么敢!?
季明知涨红了脸,无声无息、蹑手蹑脚地从她被窝里钻出来,走了两步又僵硬回头,把钟玙的被褥捂好,脚步虚浮地飞速离开。
就算,就算对师妹生出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也不能干出这样王八蛋的事啊!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季明知被自己的道德良心检讨了一晚上,憔悴不已。
然而第二天的钟玙对此毫无所知,她身体又一次爬上清鹇派最陡峭高耸的山峰——不由自主又不得不摆出一副斗志满满的表情站在鹇涧门口。
别说九百九十八次,哪怕重来第二次钟玙已经感到倦怠。
不出她所料,这里还是一样的乱七八糟,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前世的自己究竟会选择哪一把剑呢?
她和之前的自己做法似乎没什么两样,一样一遍遍地擦拭摆正,直到所有的剑都回到自己本该回到的位置。
这一次,钟玙听见了剑灵们的议论,他们在叹息与心痛,一个还未筑基的小弟子,拿着这样上等的妖丹到此,竟然去干打杂的活,真是暴殄天物。
比她魔界的仈魔还多舌,竟然敢在背后蛐蛐她,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给他们全部封剑。
一柄剑似乎挑中了她,刚想飞过去,钟玙却听见一阵嗡嗡异响,那剑也随之犹豫起来,但她并没有发现其他剑灵的反应,而是好奇地走到原本放置为安剑的石鞘之后。
声音似乎是从墙壁里面发出来的。
钟玙贴着耳朵趴上去听,拿出一把木剑对石壁用力一敲。墙壁被震开,碎墙之后,是一把被层层沉重铁链锁住的灵剑,细长纤薄,泛着寒光。
钟玙的眼眸微微睁大,她走进去,上下打量,疑惑地念出铁链之下深深刻着的两个字——诛心。
诛心,传言曾是清鹇派老祖用来自戕而打造的灵剑,后因其罪被永久地尘封在鹇涧里,被世人遗忘。就连清鹇派掌门也忘记了这里还藏着一把罪剑。
可钟玙一眼便喜欢上那把剑。
她顺着锁链爬上去,用双手握住它的剑柄。
诛心剑灵并不乐意被人如此对待,它发出逼人的剑气,似乎在提醒她自己的危险。
钟玙吊在半空中,双手还是不松手,道:“你叫诛心是吗?我要定你了,跟我走吧。”
诛心震动起来,钟玙用腿勾住铁链,将它缠绕固定住,继续说服道:“我帮你解开锁链,你和我一起出去如何?”
诛心并不受其蛊惑,它已经在这里锁住了近千年,岂是一个小姑娘说解就解的?
她不死心地诱惑它,小嘴叭叭不停道:“人间很漂亮的,有好酒好菜好风光,你如果跟着我,我请你喝最烈的酒,最软的肉,最甜的蜜,最香的饼和最鲜的汤,你甚至还能见到这世上最好的师兄……你难道真的不想去吹吹山间的风,看看人间的烟火气吗?”
诛心停止了晃动,钟玙再接再厉道:“我,钟玙,愿意发誓,若承蒙不弃,今后定当同甘共苦,诚心以待,生死不离,永不背弃。”
诛心收回了剑气,却没有主动接近她,而是等她靠近自己。看她不死心地靠近自己,诛心的剑尖把铁链一扫,很明显是要她解开铁链。
“所以,你是同意跟我了对吗?”钟玙再三确认道。
诛心矜傲地点点剑柄,钟玙才开始动手。
她拿出冯尘给她的铁剑一连砍了几下,磨得都快起火了,却只留下几道白痕印。
钟玙不死心地用火烧,也没用。
诛心慢慢挪回原位,似乎笃定了她不可能将它抽出,也就随她折腾。
…………
等诛心再次醒来的时候,它看见那个小姑娘又把自己握在手中了。
但这一次,它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那把普通精铁打造的剑已经卷边到不能再用了,而所有锁链竟然也都断在地上。那双握着它的手,满是伤痕,皮肉绽开。
可那双手的主人竟然在笑,她竟然是用灵力以血肉之躯将那千年寒铁断开。她整个人透露着比它还锋芒的剑意,仿佛她才是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剑,不由得让诛心臣服。
这个人类虽然脑子有点笨,放着暗门不走非要拆墙,可在碎石四溅时,诛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仿佛带着耀眼光芒,诛心不再反抗她的接触。算了,如她所愿,承蒙不弃,定当生死不离,永不背弃。
钟玙拿着诛心,抢回这具身体一瞬间的主动权。她低头看着诛心,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诛心。”钟玙颤抖地念它的名字,眼底有一层浅浅的泪水。
那股后知后觉的情感顺着她的脊柱,像阴冷长蛇蜿蜒向上爬上她的脑中。原来心底的那份遗憾与心痛并没有因为入魔而忘却,在她体会七情六欲的这一瞬间,突然强烈地反扑回来,让人再也无法忽视,她轻轻念道,“可是,跟着我,你会碎掉的。”
诛心发出些许剑鸣声,唯有钟玙能听懂它的意思。
生死不离,永不背弃。
钟玙握着它,却在哀悼那把早已离别的剑。
这一天,安紫和司源流也难得抽出时间为钟玙补办生辰,钟玙在季明知他们面前炫耀了一晚上诛心。为安不服气地跳出来,与诛心过了几招,但诛心终究走的不是正面交锋的招路,于是被为安剑追了一夜。
两个主人并没有发觉这些,钟玙兴致勃勃地听季明知讲起山下以及山下更远地方的故事。她总幻想自己也可以成为故事里的主角,总有一天她也会下山,和师兄一起,去铲恶锄奸、匡扶正义,让世间恢复安宁。
季明知摸摸她的头,钟玙的耳朵立即悄无声息地变红。
可惜夜色太暗,无人发现这藏于暗夜里的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