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玙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在季明知背上,漫天大雪,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通往有光的地方。
钟玙脑袋有些昏沉,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她还黏着季明知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师兄,我想回家,我好想阿娘,地里面有好多虫子,阿娘把我放在破布上,我就捡它们玩。哥哥还会带我去捡田螺,可是他后来也病死了。我会不会也像他那样死掉呢?”
风雪模糊了季明知的视线,也将钟玙的发丝吹过他的唇边,天地茫茫一片,偌大的雪林里,只剩下季明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他沙哑地回她:“不会的。”
“师兄,我想回云归峰了,我们一起住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好不好?”
“好。”
“师兄,你家在哪里,你想回家吗?”
季明知顿了顿,脚步却不停歇。他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很小的时候,他整日待在府中,似乎什么也不用发愁。
父亲教他习武练字,家里有一间很大很大的书房,他经常笨拙地拿着毛笔,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时父亲夸他道:“吾儿可教,你是我们李家的骄傲。为父只愿你能明是非,知对错;明善恶,知礼数;明荣辱,知天下。不负自己,更不负天下。”
可段氏夺权,李氏一族虚假的繁荣也随之倾塌。他的母亲将他送到清鹇山门口,说:“明知啊,日后你只姓季,明白吗?你只要乖乖的,懂事知礼,等你父王回来了,娘一定亲自接你回去。”
李上一撇,既是母姓,也是李氏被人盖棺定论的命运。李氏少了一位不谙世事的小世子,清鹇山上多了一位早熟稳重的大师兄。
父亲不会回来了,母亲也不会再来接他回去。他很早就知道了。他并不恨段氏,若是段家能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争不休的世道,他倒还能欣慰一些。
多年来,他紧握手中剑,救民为安,只是想尽可能、尽可能让他这样的悲剧不再上演,让天下流离失所的孩子都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这条路上孤独又寂寞,所幸他遇到一个同行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要变得很厉害,去救全天下的人。明明她自己都留不住母亲的衫裙,却想保护身边的其他人。他想,他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缩影,如此天真,天真到有些笨拙的可爱。
然而她的道心日复一日,坚定如初,不曾改变。季明知终于懂得,她不是因为要成为那个厉害的人而救世,而是想要救世才成为了厉害的人。
他的师妹是这世上顶好的人,绝不能让她这样寂静无声地死在这个寒冷的北境。
季明知清了清嗓子,道:“师妹想去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
“师兄,大骗子。”
“没骗你,书中有言,吾心安处是吾乡。我的家乡太遥远了,所以你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乡。”
过了半晌,背上的小姑娘喊他:“师兄。”
季明知的声音很哑:“我在。”
“你不要再喜欢叶依依了好不好,我也可以……”
钟玙话没有说完又昏了过去。
季明知没有听见她后面的声音,于是侧头去瞧她,定定看了一会,风吹痛了他的眼睛,他还是舍不得眨眼,忽然小声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只喜欢你。好像,比喜欢我自己还喜欢一点。”
北风呼啸着带走他的独白,什么都没留下。天色阴沉,季明知的脚步越走越晃,越来越慢,最后狼狈不堪地倒下,他尽量多地搂住怀里滚烫的身躯,在雪地里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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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玙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又冷又热的知觉了——仔细感受一番之后,还是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不好受的滋味。这四周都不安全,她的耳朵也被冻得鲜红,敏锐地听到附近修士布阵找什么东西的声音。
“季明知?”她大力推了推身边人。
这没用的家伙尽拖累人,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喜欢他什么。偏偏真正的季明知觉醒的次数比自己还少,麻烦透顶,钟玙眼眸暗红通透,忽然在身体里感受到魔气的存在。
她抿唇浅笑,又一次揪出心魔。
“你怎么会发现……你谁啊你!”心魔吱吱乱叫。
钟玙笑得更深,咧开阴森森的白牙,像看小辈般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道:“认识一下,吾乃魔尊——钟玙。”
好强大的血脉压制,她身上竟然真的有魔尊的威仪。前段时间那黑熊还说是魔尊纪夷找她合作,怎么才几月光景就换人了?
那纪夷也忒没用了些。
它现在刚刚逃出来,并不是她的对手,只好委曲求全,乖乖就范。
钟玙一手扛着季明知,一手指尖拂过匿声,他们的气息很快被隐匿,借着心魔的魔气腾起而飞,迅速离开这片秘境。
季明知觉得自己好像在睡梦中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起来的时候全身骨头哪哪都疼。然而现实是他抱着钟玙躺在一张单薄的木床上,不过比起外面冰天雪地,这里看起来温馨多了。
他似乎记得自己是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可回忆像是一场梦般奇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季明知环顾四周,怎么看这里都只是一处简简单单、破旧废弃的小屋。雾蒙蒙的窗外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外面竟然隐隐看见绿意。
他盯着那一抹绿意,瞳孔微缩。这里的景象,绝不是北周境内。
枕边人的佩玙绳索断了,不知为何滑落在他手中,柔和温暖,季明知几乎不假思索地握紧,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烧还是没退。桌上放着两碗汤,四处也像是被简单收拾过的样子。
他们是被人救了吗?
不管是好心还是故意,他们都得尽快离开这里。季明知拿出自己身上全部银两放在桌上,用床上的兽皮裹住钟玙,召出为安离开。
他们耗尽了灵力,用了大半个月才回到清鹇派,然而钟玙的烧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就被司源流带去了妙医苑疗伤。
现下清鹇派还有更紧迫的事要面对,长老们得到确切消息,周国至宝被取走,遂恼羞成怒,竟与魔族狼狈为奸,不日将攻入中原。
魔尊纪夷多年来韬光养晦,实力尚不可估,而师老前不久又恰巧闭关,不知什么时候才出关,此时正是清鹇派最薄弱之时。
一番讨论后,由周逢川拍板定案,与商国、戚国及妖族联手御魔,段韫回宫,派冯尘游说戚国,涂山衍和季明知也同时出发向妖族求救。
临行之前,在清鹇派的门口石阶上,周逢川对季明知千叮咛万嘱咐,像一个老父亲般絮絮叨叨,唯恐他受到妖族的为难。
叶依依也上前来送给他一个香囊保平安,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但季明知神情冷淡拒绝了,叶依依的手一直悬在半空,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接。旁边的涂山衍顺势拿了过去,总算是贴心地缓解了叶依依的尴尬,他转而握住叶依依的手笑眯眯地谢道:“依依有心了。”
叶依依红了脸,低头讷讷:“喜欢就好。”
实际上她心里嘀咕了一万次,再三问道:“系统,不能换个人当男主吗?”
九筒:“……不太能。”
“那就是还有可能?”
“除非他主动放弃做男主,无条件自愿把气运给其他人。”
“……他又不是傻子。”叶依依心里叹气,面上却还得维持笑容。
季明知很清楚,她压根没有动心,甚至低头都只是为了掩饰眼底的算计和利用。他只是不明白,他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旁人却甘之如饴的模样。就好像她勾勾手,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徒儿定不辱使命。”他深深朝周逢川鞠躬拜别,又压低了声音道,“师父,徒儿放心不下一人,请师父帮我照看钟玙一二。”
周逢川满口应下道:“悟乐是我清鹇派内门弟子,我们自然会好好照顾她,你多保重自己,务必全须全尾地回来!”
“徒儿领命。”
…………
待到季明知一走,周逢川刚回扶世堂,屏风之后,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了他很久——正是去而复返的段韫。
“我帮你登上商国国君之位,但你发血誓,要保清鹇派百年无忧。”周逢川没有再用掌门对弟子的语气,而是真正平等的态度说道。
段韫诚恳的神情似乎做不了假,他笑了笑,说:“掌门,你不是不知道我与依依的感情,等我坐上至高之位,定娶依依为后。只要依依安然无恙地在清鹇山上,我又怎么会对清鹇派下手?”
然而帝王多是虚情假意,周逢川深知此点,更加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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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承想妖族内讧打乱了计划,季明知只能先助涂山衍解决妖族之乱,整整耗时三个多月才勉强平定下来。涂山衍被众妖推为万妖之首,带着妖族精锐前来援助。
然而等他们再次回来,妙医苑里却已经没有钟玙的身影,季明知脸色一沉,预感不妙。果然,司源流吞吞吐吐地告诉他,钟玙入魔了。
清鹇派审查结果是她偷走了清鹇山布防图致使魔族偷袭成功,虽然清鹇派最终勉强御守,但掌门重伤,山门大损。
这不可能,季明知想。
清鹇派的地牢里,满身魔气的钟玙四肢被铁链锁住,被禁锢在方寸之地。她无知无畏地平躺在冰冷的地牢,阖眼浅眠,身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刺骨锥心的寒气让人睡得也不安稳。
季明知跪在钟玙面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轻轻摸了摸她脸上的伤口,好像自己的心上也被划开一道血口,干涩道:“师妹。”
自己难道在做梦吗?钟玙努力睁开眼,与低头的季明知四目相对,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又急忙撇头,她努力站起来,冷冷道:“别看我。”
季明知一剑斩断了钟玙手脚的铁链,钟玙腿脚无力,失去的铁链反而更站不稳。她在季明知的怀里听见他道:“师妹,等等我,我去和师父说,一定会还你清白。”
“他们不会信你的。”钟玙声音干哑。
季明知想了想,把匿声从为安上取下来,放在她手上,悄声道:“如果师父不信,你就拿着它离开清鹇派,等战事了后,我就去找你。”
他将她的玉玙挂回她的脖颈,在妖族这几个月他日日攥着它,每当思念时,他就用指尖在上面划玙字。他低眸暗道:“我在玉玙上布了追踪符,只要有这它在,我一定能找到你。”
钟玙用发白的指尖轻轻摩挲那块玉,摸到玙字时,她很轻地露出一个笑容,微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