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香炉旁,周逢川卧躺在床,叶依依在一旁服侍用药。

    见有人来了,他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季明知的肩膀,欣慰道:“行渊,你终于回来了。”

    季明知立即扶额触地,恳切道:“师父,师妹入魔一事定有蹊跷,我相信她绝不会做出背叛清鹇派的事情,还请师父放了师妹,容徒儿调查后再定罪。”

    周逢川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他言之凿凿:“此事已有定论,切莫再谈。”

    然而季明知叩拜不起,态度固执。

    周逢川长叹口气,只好道:“行渊,我时日无多,日后清鹇派总会交到你们的手上。我只求你一件事。”

    “请师父明示。”

    “魔族偷袭,几位长老或伤或走,清鹇派元气大伤。但那魔头也没有讨到好,已被我等重伤。等我走后,由你来接任掌门,届时务必诛杀魔头,扶危济困,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他不受控地咳起来,声音撕心裂肺,显然已经病入膏肓,缓了缓又道:“清鹇派掌门不可为一己私欲而妄动妄念,更不能让有心之人利用蒙蔽。依依是个好孩子,与你十分般配,我希望你们俩能够相互扶持照顾,一起面对日后难题。让依依成为你的道侣,我便不再追究钟玙的罪责,只要她往后不踏出寒阁半步,直至魔气消净即可。”

    季明知没想到师父会用这样的条件要挟自己,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再三确认道:“师父您是在和我谈条件,逼我娶叶依依吗?”

    “只是相互照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身负清鹇派重担,又怎么能耽于情爱。你们两个人师父我最为放心,这也是为了你好!”

    季明知往后挪了几步,又复叩拜,道:“徒儿愿意担起清鹇派的重担,也照顾叶依依师妹。”

    屋外,一个阴柔的声音捂着钟玙的嘴低声道:“听到了吗?你的心上人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你呢。”

    钟玙死死地盯着他,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虚弱骂道:“无耻走狗!”

    纪芜笑起来,一副享受的模样:“你的骨头真是硬啊,看来还得好好打磨打磨才行。”

    而此时,屋里的人欣慰笑道:“好徒儿。”

    季明知没有起身,继续道:“但徒儿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绝不会娶叶依依为妻。师妹绝不愿意锁在寒阁度过一生,世间大道若是要用自己心爱之人换取,人世间又有何趣?”

    他现在已经毫不避讳了吗?叶依依侧目看他,突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

    周逢川被气得咳血,道:“年少轻狂,固不可彻!你自己看看,清鹇派历代掌门哪一个不是为了这天下大爱放下心中小爱,才成就这千年传承。”

    季明知声音坚定:“若无小爱,何以大爱?这世间遗憾和痛苦难道还不够多,牺牲我的情爱便能换天下太平,简直荒谬,恕徒儿无法苟同。这掌门之位即便不坐,我仍是清鹇派弟子,会守护山门,爱护同门,直至最后一刻。”

    忽然门外传来异样动静,季明知连忙出门查看,门口却空无一人,只有些许魔气的痕迹。这魔气和刚刚他在钟玙身上看到的气息极其相似,恰弟子匆匆来报,说钟玙已经逃脱地牢,不知所踪。

    叶依依在他身旁忍不住提醒道:“师兄一再为悟乐师姐辩护,若有一天她真的做出危害清鹇派的举动,师兄你该如何自处?”

    季明知生硬地与她隔出一段距离,道:“不必叶师妹操心。”

    好心当作驴肝肺,死男人,要不是看在他是男主,自己又何必一再放低姿态去靠近,叶依依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

    嘀嗒—嘀嗒—嘀嗒—

    溶洞里缓慢而匀速的滴水声似乎能将人的意识磨灭。

    钟玙觉得好热,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燥热快要将她烤化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不甘与愤怒,还有一丝不明不白、羞于承认的渴望。

    叶依依救下的这玩意根本不是人,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流淌着和自己一样的魔气。只可惜她旧伤未愈,又被酷刑折磨了数日,竟然连剑都握不稳。

    这里是哪里?清鹇派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被人挟走了吗?

    热泉中央的石头上,钟玙被锁灵链绑在十字架上。石头下是炽热的岩浆,温度极高,她像被炙烤的鱿鱼,用力地蜷缩自己。

    “剑人,清鹇派不要你了,不如和我回魔界,我能让你成为这天下最利的刃。”纪芜在她面前说道。

    他在骂谁?钟玙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是和自己说话。

    “不要我又如何?”钟玙呸了一声,道,“邪魔当诛。”

    他手一扬,钟玙脚下石头燃起一圈幽火,似乎要将灵魂烧尽,纪芜放声大笑,语气嘲讽:“邪魔?你看看你自己,心魔缠身,烈火焚心,竟然说我是邪魔?”

    钟玙死死咬住唇不愿发出声音,但痛苦的呻吟却时不时从嘴边溢出,在空荡荡的洞窟里盘桓,此起彼伏的回声响起。

    “这是我魔界能够噬骨焚心的幽火,送给你做个见面礼,或许你想通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纪芜歪着头轻笑道,“你还在抵抗什么?”

    钟玙的声音从牙关缝里逸逃出来:“我不敌你,我认了。但除非我死,否则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纪芜一点也不稀奇也不惧怕她毫无杀伤力的威胁,他弯腰道:“你知道吗,这里其实就在清鹇派内。”

    钟玙的眼睛瞬间亮起,纪芜继续打击道:“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找你,所以,你永远不可能逃出去。”

    钟玙竟然也笑起来,牙龈带着血,心里忽然涌出莫名的信念,坚定道:“我、师、兄,一定会来找我的。”

    纪芜漫不经心道:“你师兄?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掌门已经死了,而接任掌门之位正是你师兄。你也听到了,他既要接任掌门又要照顾依依,哪有多余的时间给你?”

    钟玙却咧嘴笑起来,笑得比他更狂:“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想让心魔趁机侵入我的识海?你算错了,我永远,也只会相信我的师兄季明知。”

    心魔还是没能得手,纪芜没好气道:“废物!”

    -

    在滚烫又难捱的灼烧里,钟玙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那声音有点熟悉,又仿佛虚无缥缈。

    “阿芜,你骗我,你怎么能…”

    “好依依,那你杀了我吧……若是为你而死,我死而无憾。”

    “嘘,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只是师兄一直在找她,我迟早会发现这里。”

    “我的依依,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讨厌!”

    “求求你。”

    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远了。

    狗男女。钟玙混混沌沌地想。师兄怎么还没找到她。既然他找不到自己,那她只好想想办法,勉为其难地去找找他吧。

    钟玙拼着一口气,顽强地从破烂的身体里召出诛心,她的灵力用不了,只好勉强试着调动魔气。不幸中的万幸,她似乎在与心魔的斗争中占了上风,竟然能够支配它的魔气。

    在这么多天的炙烤里,她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变化,锐利的剑气自内而外地泄露,普通的锁灵链根本困不着她。

    “啊——”钟玙奋力挣脱了锁链,她的身体像一具破败不堪的娃娃,四处漏风。而周围的热泉冒着泡,她慢慢走下去,血液把泉水染成了红色。

    我得活着。

    我要活着。

    钟玙一步步艰难地从泉水中爬出来,朝着光亮的地方慢慢摸索。她的手终于触及阳光所照之处,久违的温度烫得她手背发疼。玉玙在她单薄的胸前荡啊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反复摇摆。钟玙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向前爬去。

    她忽然又被人拉了回来。

    再度进入黑暗的钟玙尖叫着往前冲,但她没有力气,身上也没有一块好肉,很容易被人扯回黑暗。

    一个女声在她旁边安慰说:“对不起师姐,你现在还不能出去。阿芜,你想想办法,放过我师姐吧。”

    一个男声从后方传来:“我原本不想伤害你的师姐,奈何骨头这么硬,差点坏了我们的好事,只能毁了她的识海,让她忘记一切。”

    王八蛋,这该是一个正派做的事情吗?魔尊钟玙要被气死了,总算明白季明知说不是她认识的叶依依是什么意思,当真是憋屈死了。

    扶世堂内,季明知忽而睁开眼睛,吐出一大口淤血,却顾不及擦干净,连滚带爬慌张地站起来,直奔后山赶去。

    他走得那样急促,竟然都忘了可以御剑飞行。半路上却突然被叶依依用符拦下,她掐着手心,镇定道:“掌门要去哪里?”

    季明知没理她,叶依依却用符术困住他,说:“掌门,长老请你速去议事。”

    蹩脚的借口,季明知直接用为安剑一剑劈了过去,不过没能劈开。他的声音听着很平静,却带着某种不管不顾的疯狂:“我只和你说一遍,让、我、过、去。”

    用搜魂术寻了多日,对自身心神损耗极大,季明知现在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叶依依心虚地嘴硬道:“我不又怎样?”

    季明知划破自己手掌,以血作符,硬生生破开了叶依依的屏障。

    他踩着为安,立即向某个方向飞去。

    叶依依慌忙追过去。

    在一处隐秘的藤蔓处,季明知忽然停下,顿了许久,似乎没有发现破绽。叶依依刚松口气,就猝不及防地见他伸手用力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