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视线的飞蛾散去,一间宽敞的厢房映入路无忧眼中。
此处布置有着留竹园的风格,却又不同之前路无忧进入过的雅间,被褥花纹老旧过时,像是百八十年前式样。
路无忧失去了身体感知,环顾四周,他此刻似乎站在某个人的头上?
奇怪。
底下人又走了几步,路无忧视线随之来到一面铜镜前。
镜中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是路无忧在幻境楼梯间见过的年幼小倌的脸,不过更为清丽水灵,眉目间柔美清朗并存,头上簪着一只水玉色蝴蝶,银镶玉的蝶翅随着少年梳妆动作熠熠颤动。
少年抬手扶正发簪,路无忧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碰了下。
路无忧:“。”
终于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少年头上那只福蝶发簪。
奇妙的是,随着少年触碰,其所知所感与路无忧产生了联结。
路无忧当即心下了然,这里是莫怜少时记忆幻境。
以往路无忧吞食完祟核才会得知诡祟经历过往,但莫怜受了昨晚幻境被破的反噬,对幻境掌控大不如前,竟连自己的记忆也一并构筑了进来。
加上反噬印记牵引,才让路无忧误打误撞进入此间。
路无忧想通其中关节后,并不急着逃离此处。
一是幕后真凶既蓄意将莫怜炼化为诡祟,必定会在他记忆中留下些蛛丝马迹。线索难得摆在眼前,岂有放弃之理。
其次是……他动弹不得,一时也无法逃出。
因两人之间玄妙联结,路无忧感知到莫怜此刻心思。
他今日心情颇好,在小倌受训中又得了第一,园主特地放了他半日闲假休息。
但路无忧知道这并非莫怜雀跃的真正原因。
莫怜三两下梳了个普通的发髻,换了一身朴素布衣,又在脸上抹了些东西,气色顿时变得萎黄起来。打扮好后,他擦干净手将蝴蝶发簪小心取下妥帖放进里衣暗袋中。
所幸这并不影响路无忧视线,他与莫怜的联结就像在此间开了天眼,隔物亦能看清外界。
莫怜开门探头观察了一会,才推门出去。
路无忧跟着莫怜在留竹园后院的小路上七拐八拐,躲了两拨人,才来到一处偏僻窄门前,这道门唯有早间倒恭桶时才允人出入,平时甚少人留意。
此时边上站着个矮瘦丑男人,莫怜低眉顺眼,掏出几粒金珠递过去,“今日想出门透透气,还请张大哥照旧行个方便。”
男人发髻油亮黏结,双目眯成缝,猥琐目光如游丝般黏腻地在莫怜脸上徘徊。
“怜哥儿,听说下个月你们就要出初台了,园主看得紧,这点钱可不够我冒险给你开门。不如,再搭点别的添头。”
路无忧一听就知道这色鬼想要趁机占便宜。
莫怜却不急不恼,跟听不懂似的,在男人手上又放了几粒金珠,笑道:“我半个时辰内就回,定不叫张大为难,再说了我还能跑哪去。”
张大倒不怕他跑了,留竹园用药管教小倌有一手,每月需定时服用解药,莫怜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回来。
张大掂量几下手中金珠,终究还是放他出去。
只是那眼神看得路无忧十分不舒服,嘴里还絮叨:“呸!假清纯,等哪天老子有钱了,定要点你来佐酒,把你骑得哭爹喊娘!”
莫怜习以为常,全当没听见。
他出了窄门就把脸上东西擦去,戴上帷帽,脚步轻快往东面山坡赶去。
春日融融,细云拂过,山坡上绿草茵茵,粉白淡黄的幼花在其间盛开,空气里满是暖阳蒸出的花草淡香。
有个与莫怜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坡上挥手,正是杞行秋。
莫怜隔着老远见到他,便摘下帷帽,按住胸膛轻轻吐了口气,理完鬓发,才放慢脚步走过去。反倒是杞行秋一见到莫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少年身上热气蒸腾,望向意中人的双眸亮得惊人。
莫怜被他盯得脸发热,嗔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藏在莫怜胸间的路无忧心道:“呵呵,你也没好到哪去,心跳快得差点把我震下去喽!”
杞行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久没见你,你每次出来时间这么短,我这不节省点时间嘛。”
“哼,这回时间更短,再过两刻钟我就要回去了。”
“这,你大伯怎么越发离谱了!不行,我找我叔父帮你说理去!”
“你敢!给我回来!”
杞行秋不情不愿地回头,很是不忿,可莫怜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朝他笑笑,少年又立马乖乖地凑到跟前,两人粘粘糊糊地找了一片暖和草地坐下。
杞行秋望向莫怜头上,道:“我送你的那簪子怎么不戴上,可是不喜欢?”
莫怜摇头:“喜欢,但我怕自己簪不好。”
杞行秋着急了,“怎会呢!”
莫怜仍旧低头不说话,用手指头揪着一旁的小草,杞行秋像是终于懂了,红着脸磕磕巴巴道:“那我、我替你簪。”
莫怜这才从怀里拿出蝴蝶簪子,递给杞行秋,杞行秋小心翼翼地给他簪上,目光极为专注。
簪完之后,莫怜仰着小脸看杞行秋,“好看吗”
杞行秋的脸更红了,“好看,阿逸簪什么都好看!”
看着杞行秋那傻愣愣的样子,莫怜满意地笑了。
路无忧摇头,虽然他无头可摇,感叹道:“这就是青春啊。”
路无忧虽然不记得自己生前年少时,但他记得祁澜的,两人相遇的第一年,祁澜就是这般青涩,稍微逗一逗就会面色通红。
过了一会,杞行秋像是鼓足了勇气,拉住莫怜的手,“阿逸,我叔父要送我去东洲拜师,就在三日后,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莫怜笑容僵在脸上,巨大的恐惧与不安从他身上传来,路无忧感受到他呼吸变得艰难。
“你叔父同意你带我一起吗?”
“他同意与否都无所谓,我只要阿逸同意。”
杞行秋握紧他的手,“钱银你不必操心,我也不会用叔父的钱,我能卖自制阵符阵盘,自力更生赚钱养你,我打听过了大城对这些需求不少,我会把你养得好好的。”
“谁要你养。”
莫怜低下头,他垂下的眼睫颤如蝶翼,“你让我再想想。”
杞行秋捧起莫怜的脸,定定地望着他,“东洲灵船,三日后卯时,东城门传送码头启程,我等你来。”
“……好。”
两人在春日山坡上,交换了一个带着花草香气的吻,轻如柔蝶,仿佛稍有不察便会被惊扰而逃。
路无忧的心沉了下来。
正如雨花巷妇人与杞骁杞游所说。
莫怜努力谋划了一场,拼尽全力躲过重重探查,赶在最后一刻来到传送码头,看见杞行秋还站在码头上等他,可就在他欣喜地踏出最后一步的瞬间,杞骁带人把他拦下了。
杞行秋被杞游拉着一同登船。
暗处的莫怜被扣押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灵船凌空而去,直到看不到杞行秋的身影,被点了哑穴的他甚至不能放声痛哭。
最后任凭他如何狼狈求饶,还是被留竹园赶来的人一路拖回了园中。
他被关在了最黑暗最肮脏的柴房中。
蝴蝶玉簪被人踹到角落。
曾经是合欢宗弟子的园主带着人,其中还有那张大,在他身上用尽一切折辱的手法。
路无忧对莫怜遭遇气愤至极,可无论他怎么调动鬼力试图阻止,却始终对这已成事实的回忆,无能为力,到最后路无忧冷静下来。
他要忍耐,找到那个最该死的幕后操纵手。
莫怜奄奄一息间,听到老鸨劝园主,“下个月就是登初台了,要是被贵客发现了,是不是不太好。”
园主笑道:“我有的是伪装成初夜体质的丹药。先给予猎物一线生机,再将其狠狠碾碎。如此打造出来的贡品,主上才会满意。”
那园主并不是路无忧要找的人,但路无忧知道,他口中的主上就是那幕后神秘人。
路无忧也终于知道那无顶无底的主楼幻境是怎么来的。
——那就是莫怜眼中的世界啊。
登初台之夜,园主像是嘲弄般,将蝴蝶玉簪簪在了莫怜头上。
莫怜被喂了药,像货物一样送上一楼大厅舞台供无数垂涎的眼睛评判凝视。他再怎么仰望,也望不到逃生的口,往下看,是更深的地狱。
楼上雅间,老城主将他当夜拍下。
莫怜被送到最奢华的房中,在等待的时间里,莫怜颤抖着手取下玉簪决定了结了自己 。
“何必如此。”屏风后传来轻笑。
“谁?!”莫怜看向屏风。
路无忧心下一凛,终于等来了。
路无忧压下叫嚣的怒意,凝神留心,记下此人特征线索。
屏风后只有一个模糊人影,隐约可见其身着月牙白袍衫,清隽矜贵,手边正把玩着一条漆黑扭动的东西,似蛇似虫。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打个赌。”
“赌你意中人是否会回来寻你。”
“若你赢了,我帮你修为升至元婴,你可自由离开此处。”
他的声音温润清淡,娓娓道来的话语如毒蛛编织暗网,耐心引着飞蛾扑入陷阱。
这是献祭自身成为诡祟的赌约。
可莫怜还是答应了,也输得一败涂地。
他等了五十年,始终没有等到回来寻他的杞行秋。
他像是困在灯火里的飞蛾,但属于他的光明却不在火中。
紫红异火由神秘人交到他手上,莫怜簪着玉蝶,用一把火焚烧整座留竹园,作为他成为诡祟的人牲献祭。
留竹园主楼内火龙肆虐,入目尽是紫赤焰舌,灼尽生机。浓烟吞嚼眼前一切,嫖客老鸨小倌龟奴呼救尖叫,房梁断裂倒塌,爆裂声在身周四处不断炸开。
莫怜对此幻境的构筑能力似乎到了尽头,空间开始瓦解。
可身处其间的路无忧并未摆脱异火的焚烧,他被莫怜的回忆包裹住,无法挣脱。
路无忧视线中,火光人影不断抽闪,声音也变得怪诞。
热浪犹如实体般挤压着他,浓烈刺鼻的烟雾灌入鼻喉,让他无法发声,无数嫉恨失望痛苦在火中化成一双双手缠住他。
他此时不再是玉蝶发簪,而是莫怜本人。
火光中,无数妄念如潮涌至,欲要将他浇灌炼化成诡祟。
不要!
他不要成为诡祟!
路无忧拼尽全力挣扎,却犹如掉落在灯油里的飞蛾,无法摆脱身上黏腻妄念。
他眼睛被灼得刺痛,泪水尚未流下就被蒸发,视线模糊发暗间,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兀然从火光中伸来,紧紧将他抱住。
幻境坍塌,身周的火光瞬间尽褪。
路无忧被祁澜打横抱在怀里,红衣垂落如火。
他环住祁澜颈脖不住地颤抖,身上感官意识仍未从那妄念炼狱脱离,冷汗打湿的额头抵住僧人颈窝,以最后的本能索求。
“阿澜……抱紧我。”
回应他的,是几乎要勒断腰骨的拥抱,似要将他刻入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