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澜灵力温养下,怀里人逐渐停下了颤抖。

    片刻,路无忧眼睫颤了颤,睁开眼。

    他刚从幻境中脱离,迷糊间意识到自己正搂着祁澜,呆了一瞬后,眼睛霎时瞪圆,什么魂都惊醒了。

    还没等路无忧动弹,祁澜便将他轻松放下,仿佛早就知道这厮清醒后会翻脸不认人。

    幻境里数十载韶光荏苒,对于外界不过大半日光景。

    此时天空雾气阴霾散去许多,露出大片血红晚霞,城主府及方圆数十里破败一片,只剩他与祁澜两人,眼下幻境破了,莫怜和杞行秋不见踪迹。

    路无忧脚落下地,站直身子,“其他人呢?”

    祁澜将这半日经历简要说来。

    莫怜意图利用幻境侵占岁安,可力有不逮,被祁澜拦下。后受幻境反噬重伤,杞行秋以身化阵,替他分担了一部分反噬,随后莫怜挟杞行秋遁逃,目前下落不明。

    净嗔他们被舔月驮离城主府,刚才得了祁澜传音,正联合城内余下仙盟弟子缉查。

    极级诡祟一旦隐匿,需炼虚修为以上方可察觉。

    之前莫怜便是化作百草药宗弟子的模样,混入队伍中,叫人无法看穿他是人是诡,如今就算受了重伤也未必将他找出。

    路无忧若有所思,“我知道一个地方。”

    天际祟瘴渐散,残阳如血,照得地上通红,连日祟气侵蚀,山坡遍地干枯,黑红土壤开裂间露出焦黑尸骨,散发着淡淡腐臭。

    莫怜抱着杞行秋跪坐在两人曾经坐过的地方。

    他脊背弓成扭曲的弧度,恢复了诡祟本相,半人半蛾,从蝴蝶骨处生出的两扇漆黑华丽鳞翅,此刻斑驳残破,边缘焦黑卷曲,贴着他后背垂落,大片鳞粉随着细微的呼吸,坠落在地,黯淡无光。

    路无忧与祁澜御空在远处落下,两人落地动静足以让莫怜感知,然而他却毫无反应。

    莫怜左半张脸残存原本面貌,右脸血肉溃烂剥落,他的目光专注在怀里人身上。

    路无忧看着两人,脚下走了一步,又停下来。

    杞行秋死了。

    他躺在莫怜怀里,脸色苍白,口角还残留血迹,穿着的星阵袍被血浸湿,已辨不出本色。

    莫怜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擦拭着杞行秋嘴角的血。

    等擦干净了,莫怜才开口,与先前的调笑嘲弄不同,声音轻柔。

    “他有回来找过我。”

    “第一次,灵船一个月后在东洲靠岸,他就立马折回来找我了,他担心我被大伯发现并关了起来,可他再回到岁安城门时,他遇到了‘我’。”

    “那个莫怜很像我,对他说了很重很无情的话,以至于让他信以为真,以为我对于两人的私奔计划退缩了。”

    可路无忧知道,当时莫怜正被困在留竹园,根本不可能出来与他见面。

    假莫怜几近以假乱真,能骗过杞行秋,需是修为高深,极为熟悉莫怜言行举止的人。这点杞骁做不到,唯有留竹园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杞行秋当时年轻气盛,察觉不出“莫怜”的不对劲。

    “第二次,是阔别整整五十年,火灾当天。”

    莫怜的声音像无形的丝线,在路无忧眼中编织出那日的画面。

    冬至夜的留竹园,高楼灯火绰绰,貌美花魁临窗侍酒,一晃而过的半面容颜被园外路过的青年窥去。

    杞行秋驻足停留,身旁人低语相告,言及花魁莫怜,狎昵轻蔑,非正经子弟所求。

    可他不知为何还是投了花帖,想见莫怜一面,结果被园主拒下。

    当晚留竹园火光冲天,救火的修士亦有杞行秋一人。

    “这些我到现在才知道。”莫怜抚着杞行秋阖上的双眼,指尖发颤。

    他在最后发现自己被操纵的一生。

    先是卖他的爹娘,再是老鸨园主,最后化为诡祟受妄念所驱,一步步皆在屏风后那人的操纵之下。

    但现在他也快死了。

    莫怜鳞翅垂在身后不再扇动,鳞粉几近散尽。

    祟核不灭,诡祟不死,可飞蛾失去了光,便再没有扑火的理由。

    他抬头看向路无忧与祁澜,眼神带着一丝解脱,“我祟核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你替我找到那个人,杀了他。”

    “别让更多人变成我这样的怪物。”

    路无忧点头道:“好。”

    路无忧忽然想起一事:“你写给杞行秋的信……”

    莫怜道:“那些信我都没有寄出去过,而今他也看不到了。放在杞骁房中,不过是引你们二人入局。”

    路无忧:“。”

    莫怜的视线在路无忧和祁澜之间缓缓移动,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

    “……真好。”

    最后一片鳞粉飘落。

    梵文金缕倾泄落在莫怜与杞行秋身上,随着经文诵念,残破的鳞翅与暗淡的星袍化作点点荧光,似在两人身上筑了一座共同墓冢。

    往生经文的光尘漂浮在山坡之间,缓缓涤荡净化着被祟气侵蚀的一切,黑赤的枯土冒出新生的草芽。

    莫怜与杞行秋的魂魄妄念最终化作漫天流萤。

    几声清越钵音响起。

    山坡夜风忽盛,掠过枯土,带着久违的花草香,卷着荧光飞向远天。

    南城坊沿街上已经有不少民众从家里走出,沐浴在晚霞照耀下。城中有不少人看见晚霞中飘散的流萤,纷纷指着拜着,只因那片流萤像是两道追逐的少年身影,一个广袖招展如蝶,一个手执阵符星盘。

    路无忧站在山坡上,望着流萤飞散,风里隐约传来声音。

    “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不丑,阿逸是最好看的蝴蝶。”

    “呆瓜,这是飞蛾。”

    “那就是最好看的飞蛾。”

    ……

    路无忧看了好一会,直到所有荧光消散。

    莫怜消散的地方,留下了一只蝶簪,是原先那只水玉蝶簪,也是莫怜凝结的祟核。

    路无忧捡起蝶簪,原本的水玉色已被漆黑的妄念沁污,即便被祁澜简单净化过一回后,仍透着浓重妄念之气,路无忧拿在手上不过几息时间,丹田的反噬印记便被引得躁动起来。

    顿时疼得他呲牙咧嘴。

    “先别碰了。”祁澜从他手中取过蝶簪,放入芥子囊。

    “待合适时机再探祟核。”

    自月牙岛一事后,路无忧便和祁澜约法三章,后续吞噬祟核都需得在祁澜看管下进行,以防他无法消化祟力惹出问题。

    血蚌祟核为屠级巅峰,都让路无忧歇菜了小半个月,更别提极级诡祟的祟核。

    残阳渐落,天空泛起紫霞。

    山坡恢复了生机,路无忧在杞行秋与莫怜所在的地方给他们建了衣冠冢,才与祁澜一同返回城中。

    路无忧与祁澜走在街上,起初还不觉得如何,后面越来越多人盯着两人,路无忧不得已用金绫把自己头脸整个蒙了起来,赶紧拉着祁澜与其他人汇合。

    诡祟剿除后,岁安的祟瘴还需要外力清散。

    杞骁原先的副手被推举为城主,寻了一处府邸作为临时城主府,这几日正配合仙盟安排忙碌不停。

    城主府被毁的动静太大,一开始造成了许多民众恐慌,后经仙盟解释,众人得知诡祟已除才冷静下来,冷静完之后又开始烧香庆祝自己逃过一劫。

    岁安城禁仍在,但护城大阵撤去,大街上商铺茶楼酒肆开始活络。

    临近盛夏,白日天气燥热起来,净嗔净贪两人各捧着一碗茶汤坐在茶楼门口,舔月蹲在旁边,跟前也放了一小碗茶汤。

    大堂里众人就最近一言一句谈起来。

    “杞城主以自身生机来抵御祟气侵蚀我城,若不是他,这场祟疫不知还得伤亡多少。”

    “就是不知道这诡祟本体是什么东西,仙盟也没公布。”

    “嗐,管它是什么!灭了就好!”

    “雨花巷有人见到恩公与佛子了,千真万确,杞公子当时都在呢!”

    ……

    话题最火的不仅有诡祟如何解决的,还有恩公与佛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寂空尊者有一已故白月光道侣,全修真界众所周知,但岁安百姓没想到他的白月光竟与自家恩公为同一人。

    净贪小口喝着茶,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净嗔撇嘴道:“不过是那鬼修假扮的而已。”

    虽然他也没弄懂,两人为何如此相像,但那鬼修说自己从未来过岁安,也找不出与恩公关联的线索。

    “昨日尊者和那鬼修闭关商议要事,至今未出,不知要议到何时。”

    净贪咬着茶碗边沿,含糊道:“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个三五天吧。”

    净嗔皱起眉毛,“什么事要这么久?”

    ……

    陷入无尽潮热的路无忧,额上细汗淋漓,咬着金绫也在想还要多久。

    昨日吞噬完祟核,引起与上回血蚌那样的反噬也就算了,但万万没想到,莫怜本身是情欲妄念为食的诡祟,祟核带有堪比绮梦烬的效用。

    本来路无忧想着自己解决。

    可不曾想祁澜将他拦住,淡淡道:“写净祟经同样也要花时间,一并解决了。”

    然后不知怎地,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情况。

    情欲妄念的催化下,佛骨灵纹在体内一波接一波的涤荡,不像缓解的解药,反倒激起更猛烈的渴念。

    他想要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