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丧戏班果真名不虚传,戏台上那位武生无论是妆容神态,还是举止风范都像极了当年煅血魔尊。
其袍甲一展,起而称霸[1],麾下血妖群魔乱舞,尸山枯骨累累。
底下池座妖魔鬼怪一片喊好,怪叫连天,丝毫不觉得吸食凡人有何不妥。
这便是吊丧戏,倒行逆施,反道而欢。
此时路无忧芒刺在背,他不确定南绝音到底了解多少煅血魔尊旧事,才如此生动重现当年那场死伤千万的饥荒。
身后的祁澜从刚才开始便停下了净度,放在他腰间上的手并没有从里衣内抽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反而一下下敲击着腰侧。
指腹带着薄茧落在细腻的皮肤上,像是耐心的猎人在设置捕兽夹,稍有不慎,便会在他股掌之间化作毫无抵抗力,任人品尝的幼鹿。
路无忧知道这是祁澜深思时的小动作,他下意识扭腰挣脱,又被大手牢牢扣下。
两人拉扯间动静大了些,惹得赤北看了过来。
路无忧不敢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半分,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所幸赤北似未发觉两人异状,只道:“饕餮兄可知道煅血魔尊征战中洲的故事?”
路无忧微微一愣,随即道:“当然知道。”
在修真界,这故事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倒不是因为当时战况有多惨烈,而是煅血魔尊败得实在蹊跷。
原来百年前,煅血魔尊制造饥荒,晋阶高阶血魔时,一时不测遭神秘人所害,元气大伤。但其休养生息三年后,再度重整旗鼓挥师中洲,风头更胜从前。
麾下精锐先锋部队喋血出行,试图绕中南边境而袭,本是秘密行军。
然而部队还未越中洲边境,很快就被仙盟识破,战败。
煅血魔尊先前晋阶失败,至此又错失先机,兵败如山倒,乃至在战役中,旧伤复发而陨落。
路无忧道:“不过此事似乎与佛子并没有关系?”
煅血魔尊至死前,祁澜还是青田村一介凡人,两人按理毫无交集,南绝音又是如何将两人编扯上?
赤北蛇瞳掠过一丝幽光,“光从表面上自是看不出什么,可巧的是,有心人发现仙盟之所以识破魔族计划,只因当时魔族先锋行军方向,首当其冲的,正是佛子身为凡人时所在村落。”
“因此流传出一个说法——玄禅宗测算到佛子劫难,让仙盟在大部队还未赶到时,提前派出碧霄剑宗的精英绊住魔族士兵,才抢得了获胜的关键时间。”
魔尊陨落不过一年,玄禅宗就立了佛子,仙盟如虎添翼,此说确有依据。
赤北作为魔族中人,大抵对这位曾经叱咤一方的魔尊的陨落十分悲痛,此刻恣意张扬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狰狞,“若非如此,那碧霄剑宗哪里赶得这么快,而且为首的剑修便是佛子的道侣,你说,这怎么不与佛子有关?!”
祁澜指尖一顿。
路无忧趁机挣开他的手,整理好衣襟坐起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意外:“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许是赤北说的让路无忧想起了那段记忆,他忽然记起,自己是见过那位碧霄剑宗领队弟子的,其眉眼清润,自带光风霁月之辉光。
路无忧垂下眼睛。
看来他死遁之后,祁澜便与那位弟子结成了道侣。
赤北继续道:“好在还有南班主记念着煅血尊主,特地以此编了这出戏,在戏中将那些阻碍大业的人一一斩杀,也算是填补缺憾,圆了煅血尊主成就伟业的遗愿。”
这第一折戏[2],便是血魔功成。
戏中南绝音直接去掉了神秘人一角,台上的魔尊没有神秘人的阻碍,这次终于成功晋阶。
路无忧至此,才轻吐了口气,看样子南绝音不知道事情全貌,他就不必担心这出戏会暴露什么。
这一折戏很快便在众鬼欢呼声中结束。
可第二折戏开始,路无忧便觉不妙。
果然,几名碧霄剑宗弟子登场,白衣胜雪,眉目如剑,端的一副仙风道骨,做的却是招摇撞骗之事。
为首的剑宗弟子尤其不堪,好吃懒做,遇到点小妖小怪便大惊失色,活脱脱的绣花枕头。
南绝音故意保留了他们原本端正的样貌,也正是这样,更显这几人滑稽可笑,虚伪至极。
台下顿时嘘声四起,烂果皮瓜子壳从四面八方砸向戏台。
旁边的赤北更是跑到栏杆处,怒砸了十数个臭果盘下去。
“垃圾碧霄剑宗!都给爷去死!!!”
这些脏污之物被戏台结界所挡,噼里啪啦地落在台沿边上堆成了小山,戏楼养的巨虎阴宠守在台边,獠牙张合间,小山便清空了大半。
路无忧担心祁澜能否忍得下丑角这般侮辱取乐自己道侣形象。
于是他假装端起案上茶杯,暗中看了一眼身后的祁澜,示意是否要提前动手。
祁澜稳坐软榻,先前被路无忧挣脱的手此刻正剥着一枚莹润的灵果,旁边的玉碟上已经盛了几瓣晶莹剔透的果肉。
无论台上丑角如何极尽嘲讽之能事,他剥果肉的手指始终冷静如常,就连眉眼都不曾瞥向戏台分毫。
也是,这毕竟是演的,要真动气,祁澜这些年的禅就白修了。
路无忧正想着,却见台上阵法倏变,明暗光影流转,青山叠嶂,熟悉的乡野景致映入眼前。
赫然是青田村千里外的山道。
赤北从栏杆处回到软榻男宠身上,懒洋洋道:“当时魔族先锋就是在这中南交界之地,与碧霄剑宗狭路相逢。听说饕餮兄经常走南闯北,不知可曾路过?”
他看似随口一问,碧色的眼珠子却盯着路无忧,仿佛要从路无忧脸上探究出什么。
听闻赤北的话,祁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路无忧十分镇定道:“瞧着确有几分眼熟,只是我这些年见过的山水不知凡几,一时间倒真记不清是否曾到过此地。”
“这样啊……”赤北悠悠地将目光转回戏台之上,“那饕餮兄待会可以仔细看看,南班主为了这折戏花了不少心思,托我找了许多人脉,才还原当时细节。”
台下鼓点骤响。
云台天井处血雾翻腾,魔族血妖先锋部队倏然降临。
路无忧呼吸一滞,紧接着又迅速恢复自然。
赤北身侧的男宠忽地开口:“咦,怎么不是魔尊出场,这个魔将是什么来头?”
既然是为了圆煅血魔尊缺憾,定离不开其先锋部队折戟的这一战。但没想到这折戏,南绝音未让魔尊出场,而是让当年率先锋军的魔将做了主角。
群血妖训练有素,与方才插科打诨的宗门丑角截然不同。
那领军魔将更是威风凛凛,杀气冲天。
其御狼而出,其顶盔贯甲,手持长戟,恶煞修罗的鬼面具遮住全貌,只露出两点猩红眸光,一袭赤血战袍在煞气中翻涌,座下雪狼獠牙森白。
整个人仿若由古战场炼出来的血煞。
祁澜目光在那魔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手中原本剥得好好的灵果突然裂出一道痕迹,晶莹的汁液瞬间渗出,沾在了指尖上。
赤北跟男宠介绍道:“这魔将的来历据说是个迷,只知此人手段阴狠毒辣,加入魔军时日虽不长,但助魔军攻下了好几处城池,很快成为了煅血魔尊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说到这里,赤北想起了什么,看向路无忧惊喜道:“说来也巧,这魔将之名与饕餮兄的尊号相同,也唤做‘饕餮’。”
“你们俩,该不会是族亲吧?!”
路无忧挑着盘中灵果,似不在意道:“不敢高攀,我这名字不过是道上人顺口喊的诨名,重名的多了去了。”
妖魔鬼怪之间,争着用凶兽名讳并不少见,非一家独有。
只是同名相遇时,谁弱谁尴尬。
赤北点点头:“这倒是。”
见赤北不再试探,路无忧神色也轻松了些,可还未等他放松下来,祁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传来。
祁澜盯着台上的魔将,唇角没有一丝弧度,“不知此战之后,这魔将如何了?”
路无忧稍稍松懈的肩背骤然僵住。
赤北撇了撇嘴,道:“还能如何,当然是战败而亡。不过这般痛快死法,也算是便宜他了,我们魔族向来不会轻饶那些战败苟活的将领。”
“原来如此。”祁澜眼底似有晦暗浮光一闪而逝。
赤北:“若是山风对这一战事感兴趣,不如回头到我府上,我再为你详细讲来。”
祁澜声线淡然,“怎好劳烦赤北少主,待我与饕餮大人回去之后,山风可自行详查。”
这时台上血光大盛,魔将率领着一众血妖,很快如砍瓜切菜般解决了剑宗弟子,席卷之间,原来的绿水青山已然化作尸山血海。
赢得满堂喝彩。
赤北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祁澜也未再出声。
路无忧这才暗暗喘了口气,准备放下刚才手中拿起的灵果,可手还未落下,那圆润的灵果便被一只大手拈走。
路无忧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望了过去。
戏台上血光明灭,将祁澜的侧脸镀上一层猩红,眼眸幽深如寒夜。
路无忧只与祁澜对视了一眼,便迅速垂下了视线,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祁澜修长的手指剥着灵果。
慢条斯理的动作像是在解剖一般。
路无忧也不敢移开视线,他直觉若是自己移开了,定会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
腰间的毛球更是一动都不敢动。
好在这灵果不大,祁澜指尖轻松几下便将果皮剥得一干二净,并将果肉递到路无忧嘴边。
路无忧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因两人目前假扮的身份上,还是乖乖地将果肉吃了下去。
谁知道吃完后,祁澜的手指还放在跟前。
路无忧:“?”
所以是什么意思?
祁澜的手指粗长,隆起的骨节比常人要大一圈,此时指尖上还沾着剥果肉留下来的汁液。
见路无忧呆愣愣地没有动作,祁澜眸中幽暗,炽热的食指直接抵上了少年柔软的菱唇,指尖微微陷入两片唇瓣之中。
路无忧忽然明白了。
——这是让他舔干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