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离开西院之前,特意停在那扇破窗前,看了沈行之一眼。
他仍靠着墙坐着,气息微弱,眼皮似闭未闭,像是已经陷入半昏沉之中,却仍在极力维持意识不全失。他的手被她捧过的那一边还微微发热,仿佛残存着她指尖的温度。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尊空壳,连那点热也只是余烬。
她知道,再放他一个人独处三天,是一种极危险的事。她不能陪着他走完这三天,但至少——能让他活着熬过。
她转身朝门口站着的那名顾家属下开口,那人年约三十余岁,眼神躲闪,像是此刻也不愿再看那屋内的模样。
“他这几日神志已不清,易呛咳、气促、反复高热……饮食你们要特别小心。”
那人一愣,连连点头,似要掩饰什么:“是是……郡主放心,顾家有家医,我们请——”
“无用。”她打断他,“顾家的大夫不会知道他体内寒痹已久,肢体肌肉僵化,只怕咽反射已临界。他现在进食困难,若灌食不慎,极易引发吸入性肺炎。再咳一夜,他就不是在这屋子里等我了,是在乱坟岗上等棺。”
那人神情大变,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却已冷静抬眼,看着他道:“你们可以不信我,但你要清楚——若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嫁。”
这句话说得极轻,连语气都带着微笑,可那笑却叫人寒到骨子里。她没有等那人再辩解,只转身离开,临走前只丢下一句:
“鸡丝粥、鳝汤糜、温水服药,夜间两翻身,半卧式喂食,清洗伤口换布裹绢……你们若记不住,抄也要抄下来。”
她步出屋门时,身后风微微吹动檐角,一道温吞的黄昏光从墙角斜斜洒进廊下。
她没有立刻登车离开,而是循着台阶行过庭院一侧的回廊。那回廊半废,石砖间长出一小撮蒿草,角落里堆着顾府弃用的漆柜与旧器。她只是想找一处空地稍作平息,心绪难宁。
可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敏锐地察觉,左前方那条暗廊下,有人。
那人并未出声,也未行动,只安静地坐在一方木椅上,穿着深色布衣,头发挽得极规整,手中似握着一串旧珠。是一位老太太,面目不熟,也无佩饰标识,看起来既不像府中亲眷,也不像守门老仆。
可她却一眼便觉,那目光不寻常。
那老太太并未回避她的视线。她坐得很直,眼神安静,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不带恶意,却也无恭敬之色。
两人隔着一段廊角静默对视,极短的数息之后,应如是微微颔首,既不挑明也不回避,然后转身离开。
她没心力去查那人是何人,甚至连一句试探的话都不愿出口。
这一趟来此,她只为看沈行之一眼,送医嘱一语,换他三日命。
至于那老太太,或者背后还有什么人,哪怕真是顾家、三皇子设下的耳目、或别有用意——她现在都顾不上了。
她知道,自己此刻连一口喘息都是奢侈。
只要沈行之活着,一切,都只能先活着。
*
应如是一出镇南国公府的门,便迎面撞上暮秋的西风。天色浓墨,残阳如血,她披着风行了一路,坐在马车中一句话未说,芷香原本想出声几次,终究都咽了回去。
太傅府的门远远在望时,她已从车帘中瞥见门外红绸飞扬、铜锣停靠。
芷香压低声音:“郡主,是顾家的聘礼……已送来了。”
应如是未答。她只是轻轻阖上车窗,闭眼靠在一侧,指尖却缓缓收紧,握住掌中的帕子。帕子是她亲绣的,原是想留给沈行之做荷包的一角,如今已湿了一半。
她知道,三皇子没有食言。他答应给她“时间探望”,也没有骗她要娶她为妾或侧。他什么都没说错——她会嫁给顾长卿,三日之后,她便会穿凤冠霞帔,被迎入镇南国公府为正妻。应家高门出郡主,顾家镇南军嫡长子,封号世袭,门当户对,无一处不体面光鲜。
她不是被逼婚——她是在“成人之美”。
马车入府时,门前的红伞已张,门帘由两名老仆亲手牵开。她还未来得及踏下,就见正厅方向已有人来迎。那是应商的心腹,也是应家礼礼事房的管事嬷嬷,面色肃肃,一见她便低头恭敬道:“老爷请郡主即刻赴正厅——三殿下在内等候。”
他倒是来的快。
应如是一言未发,只微微点头。
她换了步态,缓步前行,穿过前院回廊时,连她自己都觉出脚下生硬,每一步都踩在心口最疼的地方。可她没有迟疑,她知道这是那场“交易”的一部分——她既应了那句话,就必须走完余下的仪程。
进厅时她没有回避任何目光。左首正坐着顾家礼官与亲信管家,右席是太傅应商与三皇子。三皇子此时换了一身青白织金的朝常便服,腰间玉佩轻轻碰着案角,他望向她时目光坦然,不带戏谑,只带着一种近乎柔和的“满意”。
“郡主回来了。”他站起身,语声和煦,“顾家使节恰好奉命而至,择了婚期,三日之后,正午良辰,花轿迎亲。”
应如是定定看了他一眼,垂首行礼:“谢殿下赐婚,臣女遵命。”
应商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口中虽未出声,却也未阻拦。他是太傅,却也是臣子。如今顾家正炽,三皇子得势,这门亲事于应家有利无害,谁都不会说这是“逼婚”,只会说“赐婚得体”、“天作之合”。
红金的喜幛挂在厅梁之上,一道一道,像封锁住所有人退路的缎带,将这场买卖包裹得密不透风。
一张张“喜”字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沈行之的手,那苍白的、僵硬的、不再能自主握住任何东西的手。那只手曾是少年策马提弓时最骄傲的象征,如今却只能被动搭在她手心里,连抽开都没力气。
她一夜之间被“许配”,他一夜之间被“折断”。
这一纸婚书,是一场赎命的凭证。
*
应如是站在正厅正中,耳边是太傅府礼房念出的礼单一项接一项,金银器皿、珠玉绸缎、长命锁、子嗣瓶、凤纹婚床、陪嫁田契……每一样都妥帖得如同她真心所嫁,每一件都像压在她骨缝间的秤砣。
厅中鸦雀无声,连老太太也没露面,仿佛全府都默契地回避这场仓促而来的“喜事”。应商端坐上席,眼皮下垂,只在顾家礼官抬头时轻轻点头应允。几位年长的姨娘与庶妹远远立在次厅后方,目光复杂,有人低头嗫嚅,有人咬唇不语,甚至有人微露艳羡之色。
她知道旁人眼中,这是一桩好亲事。
顾长卿,顾正铭独子,镇南军副统,嫡出高门,品貌双全,功名未立而声望已起,是三皇子最倚重之人。如今顾家势头正盛,几乎一人镇边、一家控军,且与皇室姻亲密织。这门婚事若在旁人身上,早是百年难得的荣耀。
她是应家嫡女,是谢皇后外甥女,是太傅之女,又是新晋郡主。从身份上说,能配得上她的,本就屈指可数。
嫁入顾家,合情合理,理所当然。
可她知道,世人都看不见那“理所当然”背后的刀尖。
这不是一场婚姻,而是三皇子设下的局,是她用自己的余生去换沈行之的一条命,是她不得不赴的一场“赎身”。
“郡主。”顾家礼官拱手致辞,“三日之后,本府准时迎亲。若有细礼未尽之处,还望应府不吝教诲。”
应如是低头一礼,未语。
三皇子在旁,似笑非笑,目光从她衣角缓缓扫至眉心,似乎在审视她是否会临阵脱逃,又像是在欣赏一件终将归为己用的物什——她不是他的妻,却是他夺棋的器。用她换一个人,也换一局稳棋。
“郡主若无他事,便早些歇着。”他终于开口,“明日礼部会来送嫁仪册。婚事从简不减礼,你只需安心准备,不必忧烦。”
应如是轻轻颔首。
她知道,今日她一无话语权。甚至,她连说“我愿”或“不愿”的资格都没有。
*
直到正厅彻底散席,送礼人马尽数退出,夜色悄然落下,她才终于脱身回了东跨院。
芷香早早备好热水,却不敢多言。应如是一进屋,便摘下头饰,未卸妆,未宽衣,只坐在桌边发呆。
桌上尚留着她出门前留下的几枚药丸,放在白瓷盏中,原本是为沈行之所配,如今已冷透。她轻轻用指尖拨了拨,却没撒出声音。屋内连风都没有,静得像深井。
她看着那碗药,忽而就想起沈行之的眼睛。
他那天望着她时眼神极深,像是想把什么刻进她骨血里。可他一言不发,只靠在墙上默默接受她的靠近、她的哭泣、她的承诺。她说“三日后我就带你走”时,他没问一句“你怎么带我走”,也没问“代价是什么”。
因为他知道。
她握着他的手那一刻,他就知道。
可她没告诉他,她要嫁的是顾家嫡长子,是镇南军的副统,是三皇子的心腹。三日后,她要穿上喜服,登上红轿,拜堂成亲,亲手将自己拱进另一个人的家。
她怕告诉他,他会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别嫁”,怕他说出“我宁可死”,怕他说:“你这样做不值得。”
更怕他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忍不住捂住脸,眼泪默默涌出。她不是没想过反抗,可她清楚这世道的运转方式。她是太傅府的女儿,三皇子摆下的局,她能推吗?她若推,三皇子会直接杀了沈行之,甚至连她父亲都不见得保得住。
她没得选。
一切都太安静了,静得连自己心跳声都听得见。她忽然想说一句“我好累”,可屋中无一人回应,连芷香都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她终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太傅府那片沉沉夜色。
三日后,她就不是她了。
她会是顾夫人,是镇南军主母,是全天下称羡的嫁得好门第的女人。
她会在红轿中笑着被迎出家门,会在喜堂前拜得体,行圆礼,敬宾客。她会如同所有被安排好的人那样,把苦吞进肚,把爱埋进心底。
可那日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头,再也不能对沈行之说一句“我愿意与你并肩骑马”,也不能再亲手为他诊一副病,煮一碗粥,拭一滴汗。
她要把所有“想给他”的东西,永远地留在三日前。
三日前,她是应如是。
三日后,她是谁?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