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入夜的风从院墙之上慢慢灌下来,吹动窗扉,带着股浅浅的凉。
应如是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封写到一半的信。那信纸未封,写了寥寥几句,语气克制如常,只是委婉求见圣上一次,但她迟迟未写下落款。
烛光下,纸面泛着淡黄,边角隐隐卷起,仿佛也知这封信永远送不出去。
她没动笔。只是将信折起,轻轻藏入袖中,站在那窗前不动。
她不甘。
她是真的不甘。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以为自己能将这场交易看作是理智博弈、生命置换,可人一旦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便很难再将自己交出去——像一件货物一样。
她跪在沈行之脚边那一刻的哭,不是演的。她是真的怕,怕他死,怕那副躯壳再撑不住,怕自己亲手拱手让人,最后却换不回他一口命。
可当她回府,看到三皇子、顾家礼官坐在堂上,一字一字宣读她的未来,她才知道——这局里,她连命都是别人赐的,更别说选择。
她当然想跑。
她甚至试过。傍晚时,她特意遣了芷香出门,说是替她寻一点外用药材,那药她并不急用,只是想看看太傅府外是否真的有人在盯着。
芷香出门不过一刻钟,回来时脸色已变。
“姑娘,我刚走到胡同口,就有一人上来问我去哪,说是府里吩咐的——怕我走得远了耽误姑娘吩咐。”
应如是心头一沉,没应声,只问:“那人你认得吗?”
“不是咱们府里的人。”芷香低声道,“但他说话口音像是内东直门方向的,说自己是替管事买药常走这一带,奴婢打眼看了一眼,他手上戴着金扣的皮鞭。”
“……不是护院,是兵。”
应如是没再问。她知道,太傅府从里到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了。连一道偏门、一个角落、甚至院墙根的落叶下,或许都藏着三皇子安排的人。
她甚至怀疑——若自己真敢夜里潜出府门,未走出两步,三皇子便已得知。
他不信她。
从她答应那桩婚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信她。
他知道她太聪明,不敢赌她会乖乖顺从;也知道她太骄傲,不会心甘情愿为一人下嫁他人。她会走一步,看一步;会在最后一刻反噬。
所以他早早设下笼子,等她入内,再锁牢。
她忽然觉得好笑。什么“三日后放人”,什么“婚事既定不辱你身份”,不过是三皇子做出的体面安排罢了。只要她敢有一丝脱逃之心,沈行之便随时可以从那“体面”中被抽离,送往另一重绝境。
她不能入宫,德妃那一夜已是明示。皇帝病重,朝堂动荡,他早不想听事,更无法再为她破例一次。
就连父亲应商——
她闭眼,喉头涩得像堵了石子。
就连应商,都未曾为她出过一句声。
不是不知,而是不言。太傅府世代清贵,如今正是风头浪尖,顾家之势炽盛如火,应家不能得罪,更不能横生枝节。他这个父亲——也只能保持沉默。
应如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忽然记起自己刚穿来不久那会儿,有次夜里翻书,看到古人记“密闭刑房”一语,谓之“设网无形,圈人于声色之中”,其妙处在于——“不伤其身,折其意志”。
现在她懂了。
这便是密闭囚局。没有牢笼,没有刑械,没有刀剑,却能让人寸步难行、心胆俱碎。
她的心像是被一根线一点点勒住,勒到血不通,气也不通。
*
夜深了。
她坐回书桌前,取出那封信,沉默地看着它许久。
许久之后,她轻轻将它撕成细条,一缕缕投入案旁的铜炉中。
纸灰飞起时,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沈行之,我若带不走你,那便与你一同埋在这局中。”
那声音极低,像是她对整个天地的一次赌誓。
*
纸灰尽数燃尽,铜炉中火星跳动了两下,也终于归于熄灭。
应如是静坐良久,直到窗外一更鼓响,她才像是终于从那一整夜的沉郁中缓过气来。她站起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抽出一卷极薄的绢帛。
那是她早已誊抄好的沈家旧案线索。
以她一人之手,一笔一字所抄写,每一笔都严丝合缝,避讳实名,用药名与行军路号暗替其名,线索压缩至不足两千字,藏于绢帛药谱之间,外人若非深知原意,断难从中看出真义。
这就是三皇子要她交出的“那一卷”。
因为他知道,这份东西,一旦从她手中“交出”,就再也无翻案的可能。
她一边解着绢帛的缠头,一边低声道:“三皇子,你很聪明。”
“你知道我亲手写下这卷,就是等于断了退路;你要我自己亲手交出来,就是让我亲自杀了那条翻案的线。”
“你不要别人交——你要我自己认下。”
绢帛展开,纸面上的药字线条极细,像是江河流痕。她一页一页看过去,看着看着,忽然一笑:“这东西,我写的时候是想着交给圣上的……如今,送到了你手里。”
她慢慢把绢帛重新卷起,封上封套,用蜡油封头,将卷封好,放入柜中,默然站了一刻。
然后,她跪下了。
她朝着那封印完好的文卷,郑重叩首三次。
不是向三皇子,不是向皇权。
而是向沈家。
向那一家被抄、被斩、被冤、被割裂入骨的血脉。
向那个至死未能洗冤的忠臣沈玠,向那苦苦查案三年的沈彦,向那十三岁父母双亡、此刻瘫坐墙角的沈行之。
她低声道:“对不起。”
“我无能。”
“……为了他活,我亲手斩断了你们翻案的线。”
“是我一己之私。”
她没有哭。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只觉得全身空落落的,像是将整个沈家托在掌心,转而推向了一个黑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三皇子聪明到极点,也知道沈行之不傻。他若还有力气,一定会拦她;若有机会说话,也会对她说:“别交。”
可他没有机会。他说不出话,他连坐直都坐不起来了。
他现在只靠她活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他此刻的命。
她没得选。
她只能救他。
哪怕因此而背上千夫所指。
哪怕这一辈子都再无脸再提“翻案”二字。
*
她将绢帛放好之后,转身打开了衣柜。
里头挂着凤冠霞帔、嫁衣裙钗,还有几件内务局刚送来的钗环细物,都是成婚所需,样样皆精贵。她原本懒得看,如今却一件一件地取出来,小心铺在榻上。
她不是为了打理嫁妆。
而是为了将这场婚事走完。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能半途抽身。她若动摇,若临阵生事,三皇子第一时间就会撕票。
她不能赌。
更不能拖。
她要的是三日后沈行之能平安地出那座府门,哪怕扶也要扶出来,哪怕瘫在床上,也要活着。
她将所有首饰衣物一一检视,无言打理。芷香进门几次都不敢出声,只悄悄帮她叠着衣衫,红裳红袖、绣靴玉带,铺得整整齐齐。
应如是坐在床沿,最后看了那些东西一眼,淡声道:“放着吧,日后用得着。”
她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一个顺服的新娘。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用尽一切力气,去走完一条早已没有选择的路。
这一切,不是接受。
而是,为了保住那个人,仅剩的一点力气。
她没有退路了。
但她还能走。
她咬牙走完这一程,便是她亲手,在囚局里,带出一个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