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走出太傅府时,身上的嫁衣还未换下。
凤冠依旧,红纱未解,沉绣的鸾尾在地面拖出一道道细碎的暗纹,像是她这一身光鲜背后的血线。她没有回头,也未让人遮面,府门口本该用作迎亲的红伞还开着,被风卷得微微倾斜,仿佛下一瞬就要倒下。
秦妙立在阶下,朝她欠身一礼:“郡主,车已备好。”
她微一点头,并未出声,径直上车。
那是一辆宫中制式的旧车,并不华贵,甚至因年久失修,轮下偶尔会传来“咯吱”轻响,像是骨头发出的声。车中空间极狭,仅足容两人对坐,她坐下后,裙裾被褶得一团,凤袍下的绣纹因紧绷而几乎折裂。
秦妙无声无息地坐在对面,垂手持帘,始终未看她一眼。
*
马车一驶出巷口,她才终于察觉到,身后的那片喧嚣已经彻底落幕。
锣鼓声被隔在了太傅府之后,远得像是另一世的梦。
她的背微微往后一靠,脑中却一刻不停。明明只是寂静地坐着,嫁衣内却像藏着千万条刺,扎得人透不过气。
——沈行之现在怎样了?
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镇南国公府那间破屋里。他靠在墙角,眼睑微合,整个人像是漂在热雾和寒气里,随时可能被风一吹就散。她握住他的手,说“三日后就带你走”,可他根本没有力气问“你怎么带我走”。
他只是望着她,望得极深,像是连气都省了,只用那种快要沉入水底的眼神,把一切托付给她。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明白她会去做什么。她没说出“我要嫁给顾长卿”,但他聪明得让人疼。
她越想,手越冷。
马车外风渐大,吹得帘边翘起一点缝隙,漏进来一线湿气。
“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她终于问出口。
秦妙神色未动:“宫中已备好场所。”
“是昭阳殿么?”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郡主若不愿知,奴婢不敢多言。”
“那我若愿意呢?”
秦妙只是低垂着眼:“郡主若愿意知道,自会有人告诉您。”
这是一句极圆滑的话,听起来像是敷衍,但应如是听得明白——这意味着她知道得越少,错就越少。
她靠在车壁上,闭了闭眼,凤冠在车顶轻轻碰出一声极轻的“叮”。
她其实早已猜到——长公主不会无缘无故插手。
谢皇后去世,东宫中空,三皇子得势,顾家逼婚,她被困在局中动弹不得。长公主此时出手,看似是为她脱困,实则必有所谋。
长公主素来安分,不问朝政,表面上多年未涉宫局,可若她真的安分,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出手、插手婚事?
她是个聪明人,最不信的就是“突然的好意”。
她之所以能走出那个院子,之所以能逃过三皇子那一场“喜事”,并不是因为谁突然大发慈悲,而是因为——她,还有用。
长公主看中的是她身上的“某样价值”。
可她最怕的,便是自己不知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不怕被利用。
怕的是自己被用去做了另一件事,而她不知道代价给了谁、毁的是谁。
马车行至第二道宫门,天色已晦。未到午时,却灰云密布,像极了那年皇后落病之前的天气,整个皇城压着一层看不见的暗影。
应如是微微伸手,将帘边拉开一线,看见远处宫墙高峙、铜瓦如墨,隐隐有内侍快步行过。
“你可知,”她淡声道,“我一生最怕的,就是不明不白。”
秦妙不语,只微微低首。
*
她本以为这一路不过是宗亲相见,昭阳殿旧人请她入座,许些言语慰藉,顶多谈上一场“该如何脱身”的应对之策。可她此刻越走越心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太顺了。
——太像……有人已经替她把每一步都排好了,她只需照做。
而她此刻,正在被带入那条“照做之路”。
*
马车忽然停了。
应如是猛然从思绪中惊醒,脊背因长久紧绷而微微发麻。她本能地侧身,掀开一角帘子,朝外望了一眼——这一眼,几乎令她全身一震。
她看到了宫门上那三字鎏金横匾,隔着灰光、檐影和雨丝,依旧赫然耀眼:
——乾清宫。
她一时间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她原以为自己要去的是昭阳殿,是长公主的寝宫,是宗亲之所;她甚至已经在脑中拟好对话、设想提防、准备周旋。可现在,她却被引到了整座皇宫最核心的所在——
皇帝寝殿。
乾清宫不属旁人调遣,不容任何人擅入。就连长公主本人,若无懿旨,也不得轻易接近。
她心底“咯噔”一下,指尖无声地收紧。
车帘未放,她几乎不敢深呼吸,外头是沉静肃穆的御道主阶,朱门前整列站着两排身着银甲的静侍,一眼望不到头。
没有迎接的太监,也没有仪式化的通报,整个乾清宫安静得像一尊沉睡的神。
她看了秦妙一眼。
那女官仍是面无表情,只轻轻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下车了”。
应如是这才意识到,今日这场“召见”,是极少数几场——不需要预告、不需张扬,甚至不允许任何外人知晓的“密见”。
而她,被选中成为这场密见中的一颗棋。
*
她并未立刻下车。
她坐着,背靠着车壁,目光慢慢转向那“乾清宫”三个字,一点点将情绪理顺。
先是惊惧。
不是因为她惧见圣上,而是因为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一趟根本不是什么婚礼前的挣扎,也不是一场宫中女眷间的权衡。
这是一场帝王心术亲自介入的局。
然后,是疑惑。
皇帝此刻病重,前朝后宫正是风雨欲来之际,为何在这个时候,忽然要见她?她不过是一介新封郡主,虽是谢皇后外甥,但既非太子派系核心、又非兵权重臣之女,凭什么让圣上在病中破例召见?
又为何偏偏,是由长公主牵引此局?
她脑中闪过一丝猜测——
是她手中的证据?
还是她的身份、她与沈行之的关系?
可当这念头刚升起,她心底最深处却泛起一种奇异的宁静。
她忽然明白了。
不是圣上主动注意到她,而是——长公主将她“递”了上去。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长公主不是来挡她的,更不是来与三皇子争夺她手中的筹码。
而是:
她是来救她的。
那位病中不理朝政许久的皇帝,如今忽然召见一个郡主,这不合情理;但若是长公主递话,亲自托底,又何人敢拦?
*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
她没有让秦妙扶,也没有回头,裙摆落地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仿佛整个人已将自己的感情封入嫁衣之下,只留下那张沉静如水的脸。
“走吧。”
她轻声道。
“我去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