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秋日,皇城内的暑热依旧未散,反而如同发酵一般,黏稠地压在人心头,令人越发烦闷难耐。太液池畔一簇簇莲花已然枯败,荷叶边缘卷缩,连风声拂过都是干涩的,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深宫内的不安与躁动。
东宫别院里,黄昏斜斜穿透朱红的窗棂,在地面铺下暗淡的影子。房内静得出奇,萧景澄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眼底压着一片晦暗。此时他已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三皇子被禁闭在宗室府已有月余,朝野之势忽然诡异起来,原本被人视作再无希望的大皇子,竟在一夜之间重新引来了京城的诸多目光。
他低头沉思,手中把玩着一方清润的碧玉印章。这枚印章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用途,他却仍习惯握在手中,感受那丝冰凉的触感。自他被废后,日日夜夜都在等待时机,等待着重回朝堂、再得权柄的机会。如今,他隐隐察觉时机已至。
皇帝病势沉重,宫中人虽闭口不言,京师上下却早已私下流传,说这位曾经威震朝堂的君王,怕是熬不过今冬。三皇子自以为稳操胜券,却因一时不慎,踩中了皇帝最忌讳的手足相残的红线,被圈禁府中。
至于七皇子,那个出身低微的小儿,年纪轻轻不过十六岁,根基虚浮,虽然身后有长公主看顾,但那位长公主自从谢皇后过世之后便深居简出,不知是真心避世,还是另有盘算。
总之,眼下皇城之中,再无他萧景澄不能一搏之人。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一扬,目中露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与野心。
房门外,一阵轻盈而沉稳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随即,门扉轻启,一道柔和却沉静的声音传来:“殿下。”
萧景澄转头望去,女官陆观音正踏进门槛,面容一如往常的平静自若,行礼间神色稳如山岳,不见半分慌乱。这个女子已陪伴他整整四年,虽无品秩,却早已成了他最信赖的谋士之一。
“观音来了。”萧景澄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语气中带着几分熟稔与信任,“今日有何消息?”
陆观音落座后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封折子,缓缓推到萧景澄案前:“殿下请过目。”
萧景澄展开折子,只匆匆扫了几眼,面色便微微一凝。他抬头看向陆观音:“江南督运粮草的数目竟比往年多出近三成?”
陆观音轻轻点头,声音低柔而清晰:“是属下特意命人细查的。南边的官员想来最会见风使舵,如今殿下尚未复位,他们已急着要表忠心。”
萧景澄听罢沉默片刻,忽而微笑:“看来他们都觉得,我还有机会。”
陆观音唇角轻扬,露出几分柔和:“岂止江南的官员?殿下难道不知,京中许多人早已等不及了?三皇子被禁,朝局动荡,连昔日忠于三皇子的一些人,都在暗地里开始活动了。”
萧景澄微微眯起眼睛:“京中动静如何?”
陆观音不紧不慢地回答:“臣妾收到消息,苏定安近日频繁私下与几位前朝重臣往来。如今七皇子根基不稳,三皇子自毁前程,苏家一派都认为,若是殿下能重回储位,定能稳住朝堂。毕竟,苏家这些年投靠东宫极深,若殿下复位,他们亦能得以安稳。”
萧景澄听罢,心底顿时如拨开乌云见青天,脸色也缓和了许多:“我这岳父果然老谋深算,懂得取舍。”
陆观音又缓缓道:“不过,这些臣子如今还不敢直接出面,毕竟皇上病重,却仍未真正开口,万一殿下此时贸然行动,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萧景澄皱眉沉思:“你的意思是,先等着?”
陆观音摇头:“殿下如今虽说暂居东宫,却毕竟已经失了储位,等下去并非良策。眼下朝堂内外风声四起,各方都在观望。臣妾以为,殿下或许应该做些什么,让朝堂上下看到,殿下的势力仍在,而且殿下并非已然绝望。”
“你有主意?”萧景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
陆观音淡然道:“殿下可记得三年前曾调入京中,后又遣出的一批精兵?属下以为,现在或许正是启用他们的时候。”
萧景澄心头猛然一动,却仍稍稍谨慎地问:“你是想……”
陆观音抬眼迎视他的目光,语气不急不缓,却极为笃定:“属下想说的是,殿下需要展现自己的实力与底气。如今皇上病情危急,殿下若只是静静等待,未免落了下乘。不妨趁此机会,以护卫之名重新集结一批人马入京,以备不时之需。”
“以护卫之名?”萧景澄喃喃自语,眼中渐渐透出几分欣赏,“倒是个不错的名目。”
陆观音接着道:“殿下如今失位,但皇子身份未改,谁又能反对殿下自备一支护卫呢?即便陛下病重,也不能指责殿下有何不妥。如此一来,京中局势有所变动时,殿下也可及时应对,进可攻,退亦可守。”
萧景澄闻言,心中的谨慎渐渐被这看似稳妥的计策打消。他凝神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这件事交给你去安排吧。记住,行事须谨慎,不要让朝中人觉得我是急于夺位。”
陆观音起身行礼,声音沉稳:“殿下放心,属下明白分寸。”
她起身退下之时,萧景澄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感慨良多。他觉得自己再一次看到了希望,东宫的日子还未到头,他仍然是皇城中最有资格登上那最高位置的人。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陆观音退出门外的一瞬间,那张温柔镇定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如秋风吹落黄叶,悄无声息,却足以改变一切。
萧景澄仍坐在窗边未曾起身,面前桌案上的烛火跳跃不定,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神色不再凝重,反而浮出一种难得的松弛与舒展,像是在经历漫长的低谷之后,终于再次看到曙光。
陆观音轻轻关上门扉,迈下台阶,沿着回廊徐徐行走。她的脚步很慢,步态从容,却在转出角落的一瞬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未竟的事情,眼底泛出一抹柔和又隐秘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话已让萧景澄彻底放松了戒备,甚至再次相信自己能重回东宫之位。对于一个曾经坐在储位多年又骤然跌落谷底的人来说,这样的希望比任何药石都更能治愈他内心的阴影。
而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铺设的路。
四年前,初入东宫时,陆观音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官。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在无声无息中度过,却未曾料到,竟在最为无望时被萧景澄一眼选中,从此步步攀升,渐渐成了他的心腹谋士。
只是随着日夜相处,她与萧景澄之间那道原本清晰的界限渐渐模糊。她也早已看穿了萧景澄表面之下隐秘的心思——他对她不单是器重,更夹杂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暧昧与依赖。
而她,也从未刻意回避过这种关系。
想到这里,陆观音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廊外的庭院。夜风吹动她的衣袖,拂过她纤细的脖颈,带来微凉的触感。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摸了摸脖颈,唇角微微一扬。
一声极轻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响起。她并未回头,却知道来人是谁。
“观音。”
萧景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微妙的亲昵与试探。他没有称她官职,也没有用平日的疏离语气,只是像唤着最寻常不过的亲密之人一般,缓缓开口。
陆观音侧身回望,目光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上:“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萧景澄走近一步,在她身前站定,目光凝视着她那双始终沉静而透彻的眼睛,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些年,若非有你在身边帮我谋划,怕是早就撑不到今日了。”
陆观音微微垂眸,轻声答道:“殿下言重了。属下不过是尽了该尽的本分。”
萧景澄摇头一笑,声音更加温柔:“本分?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尽本分,我的东宫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说着,他又轻叹一声,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自责与愧疚:“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从未问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观音静静看着他,目光如清泉般平静:“殿下的心意,属下都明白。属下从未觉得苦。”
萧景澄凝视着她平静的脸庞,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忽然伸出手,似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半途迟疑了一下,最终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观音,待我重登东宫之位,必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陆观音抬起眼眸,定定望着他,目光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哀怨与欣喜,仿佛早已习惯于他偶尔流露出的这种脆弱与依赖:“殿下,属下从未求过任何东西,只希望能看着您坐回那本该属于您的位置。”
她的话极尽温柔,却恰到好处地停留在“臣子”与“情人”之间的界限上,不逾矩,却也撩拨人心。萧景澄果然眼神一软,微不可察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低声道:“待我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
陆观音轻轻闭上眼睛,倚靠在他胸口,唇角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她很清楚自己要的并非这个男人的情爱与承诺,而是他此时心底那份彻底的信任与放松。
“观音信殿下。”
她这句话落下时,萧景澄忽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如此放纵,更不该对一个下属如此亲昵,可眼前这个女人已经陪伴他四年之久,他与她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更夹杂了难以言说的暧昧与依恋。
他微微低头,鼻息之间全是她发丝间若有似无的馨香,柔软而温暖,让他一时竟忘了那些烦扰多年的阴霾与压抑。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心底冲动,只轻轻放开她,语调重新恢复了几分平静:“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陆观音没有追问,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失落,只恭敬地微微行礼:“属下告退。”
转身之际,她听见萧景澄在她身后轻叹了一声。她未回头,只是悄然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知道,今晚的这一步已足够让萧景澄彻底沉入她精心铺设的局中无法自拔。
她踏着月光走出长廊,回望一眼院内灯火阑珊的窗棂,心中波澜不惊。她曾想过,也许这个男人最终会察觉自己的真实目的,但这一刻,她却不觉得害怕。
因为她早已习惯站在阴影中,引导他一步步走向命运既定的终局。
一切,都已悄无声息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