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梧桐的叶子一夜间落了不少,几片还随着风飘进窗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应如是却顾不得抬头去看。她低头坐在榻边,一张小巧的案几上铺满了她昨晚连夜画好的木板。
她用的是最轻最薄的桐木板,裁剪成两个大小相同的方形,每一片的四个角都细致地磨圆了,不带半点棱角。她知道,沈行之如今对触觉极敏感,稍微一点刺痛都会让他难以忍受。磨好后,她又在每一块木板上细心地画了规整的方格与字迹,规矩而工整,每一笔都是她自己亲手写的。
第一块板被平均分成了四个象限,分别写着四个大字:情绪、动作、人物、物品。字体略大,颜色略重,隔着几步远都能看清楚。第二块板则更加复杂,里面写着她精心挑选的常用字句,从最简单的“疼”、“渴”、“饿”、“扶”,到一些稍微复杂一点的诸如“热了”、“换药”、“出去”,甚至她还在最下角写了一些玩笑的话语,比如“你走开”、“烦人”。
做完这些时,她还特意在右下角加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歪歪扭扭的,画得不像,却特别认真。
她想沈行之可能不会笑,但至少能稍稍缓解他的郁闷吧。
她拿起木板时,小春子悄悄走了进来,他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榻边,又疑惑地看了一眼应如是手上的板子,声音压得极低:“姑娘,您这是……”
应如是也压低声音,轻轻道:“他不能说话,总这样下去也不行。我昨晚想了个法子,试试看吧。”
小春子看了眼沈行之,又看看手里的茶盏,默默地点了点头,眼里多了一丝敬佩与感激,然后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房间里安静极了,阳光透过窗纸映进来,落在沈行之的眼睫上,纤细的睫毛被映得几乎透明。他安静地躺着,双眼睁着,眼神却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发呆还是习惯性地出神。
应如是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坐得更近一些,然后才开口,语气如往常一样温柔轻快:“沈行之,你看我做了什么?”
她将两块木板举在眼前轻轻摇了摇,那淡木色的板子在阳光下泛着一点温润的光泽。
“这个是给你说话用的。你不是总觉得我猜不准你的意思吗?以后你就可以自己‘说’出来了。”
沈行之没有立刻反应,甚至眼睫都没有颤一下,显然并未理解她的话,应如是倒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将第一块字板举到他的面前,温柔地解释道:
“你看啊,这块板上有四个字,每个字代表一个大类别。‘情绪’是1,‘动作’是2,‘人物’是3,‘物品’是4。我问你话的时候,你想表达什么,就用眼睛告诉我。”
她稍微顿了顿,补充道:“你眨一下眼,就是选第一个字,眨两下选第二个,依次类推。这样就不会搞混了。”
沈行之这才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他的眼睛终于缓缓地从那块字板上移动到应如是的脸上,目光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又似乎带着某种迟疑,迟迟没有回应。
应如是没有丝毫不耐,甚至还笑着轻声哄道:“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试。第一次可能不习惯,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实在不行,骂我一句‘你走开’也行。”
她一边说,一边将第二块木板拿起来,指着右下角那歪扭的小笑脸:“你看,我连这个都给你画好了,你实在烦了,就瞪我两眼。”
沈行之眼皮似乎动了一下,幅度极轻,应如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立刻兴奋地问道:“是不是想试一下了?”
他的眼睛终于再次定在那块第一字板上,应如是也屏住呼吸,认真地观察着他的每一次细微的睫毛颤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信号。
沈行之凝视着字板,眼皮微微颤了两下,应如是几乎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兴奋:“你眨了两下,是‘动作’,对吗?”
他又迟疑了一瞬,然后艰难地再次眨了一下,确认了应如是的猜测。
应如是赶紧换上第二块字板,小心翼翼地举在他眼前,声音轻缓地念道:“你慢慢看,不急,眨眼之前先选行再选字,第一行是眨一下,第二行眨两下……”
沈行之盯着木板良久,眼神有些吃力,显然还不太适应这种交流方式,他盯着第一行看了半晌,眼皮却迟迟未动。应如是耐心地守着,没有一丝催促,只是温柔地鼓励道:“没事,我们慢慢来,我在这里陪你,你今天眨不出来,明天再试,后天再试,总会有一天你会熟悉的。”
沈行之听见这句话,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又迅速平静下来,最终,他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第一行。”应如是立刻轻声重复了一句,然后又耐心地指着第一行的几个字:“是‘扶’吗?”
他又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清晰的情绪,那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激动,哪怕他已经无力做出更多的反应,但应如是看懂了。
她立刻放下字板,轻柔地将手伸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慢慢扶他坐起,替他在背后垫上厚厚的软垫,让他能稍微舒服一些。她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确认他不会疼后,才轻轻松开手,语气轻快了不少:
“看,这下你就能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了,以后你想骂我也方便了。”
沈行之眼皮微微颤了一下,缓慢而吃力地眨了三下,应如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三下?你这是告诉我,你骂得特别狠是吧?”
沈行之眸子里泛起一点细碎的光泽,像是想笑,却根本无力做出表情,只能用眼神表达出一丝调侃与温暖。应如是看着他这般模样,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她赶紧转过头去,轻轻抬手掩住眼角。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
沈行之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真正表达自己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眨眼,也足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
*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落叶摩擦声轻轻扰动着室内的静谧。沈行之靠在软垫上,呼吸很浅很轻,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涣散,而是专注地停留在应如是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
应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慢慢放下捂着眼角的手,转头看向他,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地露出一丝温柔而开朗的笑意:“你瞧,刚刚夸你两句,你就得意起来了,是不是?还学会调侃我了。”
她又拿起那块第二字板,用指尖点了点上面的几个字,神情又变得活泼起来:“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待会儿还得练习呢。我们刚才才用了一个字,等你熟悉了,以后才能骂人骂得痛快。”
她这般轻快的语气,像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沈行之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柔和了许多,甚至连方才眼角那一抹难过与抗拒也都散去了不少。他还是沉默着,毕竟他也只能沉默,可此刻的沉默却不像往常那般沉重,反倒带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应如是没有再继续开玩笑,而是将字板重新放在他面前,语气认真了几分:“要不我们再试试,换个难一点的?试试‘情绪’这一栏。”
沈行之静静地看着那块字板上的四个大字,眸子略显吃力地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你选的是‘情绪’。”应如是轻声重复了一遍,手立刻拿过第二块更复杂的木板,小心翼翼地举到他面前,“现在你再告诉我,你具体是什么情绪?”
沈行之的眼睛缓缓扫过那些字迹,他其实并未完全习惯这种交流方式,每一次眨眼都要耗费他大量的精力。他已经病得很重,眼皮的动作都迟缓无力,可他依然认真地尝试着,试着去表达心中那些微小而珍贵的想法。
片刻之后,他终于眨了一下眼,指示了“第三行”。
应如是立刻顺着他的目光,轻轻地念出了那一行的字:“难过?安心?想哭?不舍?”
她刚念完,就看见沈行之再次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示意了“安心”二字。
应如是瞬间怔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轻轻地叹道:“你这家伙,倒真是不客气。我在这里忙了大半天,你一句‘安心’就把我打发了?”
沈行之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某种回应,然而他最终也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泛起一丝歉意与柔软的笑意。应如是看得清楚,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但却又忍不住笑着摇头道:
“好了好了,算你狠。这一局你赢了,下次我要换更复杂的字板,让你至少用五个字才能打发我。”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手却放下了字板,然后轻柔地拉过一旁的棉被,细心地替他盖在腿部的残肢之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包扎得厚实的纱布,低声道:“伤口快拆线了,再忍忍,这两天可能会有些不舒服。”
沈行之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地移动到自己的残肢上,眼底终于还是掠过了一丝隐痛与黯淡。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可每一次清醒地看着自己如今残缺的身体,依旧是件难以释怀的事情。
应如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立刻轻声转移话题:“我最近一直在琢磨,怎么再改良一下这个字板。或许还能做得更精致些,比如刻几个小图案,你若心情好了就用眼睛点个太阳,心情差了点个乌云……是不是很有趣?”
沈行之闻言微微愣了一下,眼睫动了动,似乎在回味着她刚刚说的话,然后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示意同意。
“你觉得好就行,”她笑着叹了口气,又故意夸张地说,“不过你可不能一天到晚都点乌云,我还指望着能看到你点个小太阳呢。”
沈行之终于又眨了一次眼,这次居然接连眨了两下,似乎在强调着什么。应如是心头微微一动,笑容更深了几分:“两下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你打算天天都点太阳?”
沈行之再次眨了一下眼,算是确定了她的猜测。应如是顿时笑开了,她轻轻地凑过去,在他耳边温柔地低声说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是敢骗我,回头我就做个更复杂的字板,气死你。”
沈行之听见她这句话,眼底的光泽终于变得更加明亮了些,像是被她的话给逗乐了,却仍无力表现出来,只能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此刻的温柔深深刻在记忆里。
应如是也没有再逼迫他继续练习,只轻轻地将字板放到一旁,然后重新坐回榻边,轻声道:“练习就到这里吧,你今天表现不错,明天再试试更复杂的。”
房间里重新归于安静,她轻轻伸手握住他的手,那手骨瘦如柴,握在掌心却带着一种让人心酸的温度。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关节,缓缓说道:“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练习,你想表达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沈行之缓缓地闭上眼睛,像是终于安心下来一般,应如是望着他平静的睡颜,心底涌起一股细密而温柔的暖流。
窗外梧桐的叶子又簌簌地落了几片,阳光逐渐西斜,金色的光影慢慢铺洒到床榻上,将他们二人的身影融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
应如是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心里无声地许下一个承诺。
无论未来如何艰难,她都会陪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下去。
哪怕这个未来,他早已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双脚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