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渐凉,窗外风吹得不紧不慢,树叶轻轻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应如是提前将屋子里的炭盆点了起来,又添了几味驱湿的药材,使得整个房间都带着一股温和的药香。她清洗过双手,坐在榻旁,一点点揭开盖在沈行之腿部的厚重棉被。

    沈行之今日似乎比平常更加安静,神情沉默平淡,眼底偶尔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安。他大约是知道今日要拆线的,眼神几次落在她手边那托盘中准备好的剪刀和药膏,随后又缓缓地移开,像是害怕盯久了会更难受。

    “我手脚都轻的,你放心。”应如是的声音低低的,温柔又平静,像是在安慰一个即将经历疼痛的孩子,“一会儿若是有点疼,你便告诉我,哪怕只是轻轻眨一下眼,也算数。”

    沈行之沉默了片刻,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算是回应。应如是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揭开他腿上的纱布。

    那层纱布包裹得严实,最外层沾染着药膏与渗出的血水,已经干涸结成了暗色。纱布一层层揭开时,应如是动作极轻,偶尔沾连了伤口,她便立刻放慢速度,甚至用温热的湿巾一点点浸润开来,耐心而细致,像是在处理一件极为脆弱的宝物。

    纱布渐渐完全取下,那被截去的双腿断端也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沈行之的腿断于大腿中段,伤口呈弧线状,边缘被针线细密地缝合在一起。如今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但仍然透着明显的红肿与不适。原本修长健壮的双腿,如今只剩下这两截被截断的残肢,略微萎缩,皮肤苍白如纸,连表面的青筋都隐隐可见。

    应如是的指尖轻轻地在伤口边缘触碰了一下,感受着那处皮肤的温度与质感,她的动作极为谨慎而柔和,像是在触碰着一块易碎的瓷片。

    沈行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睫低垂下来,呼吸也明显变得沉重了些。他无法移动,无法表达,但他的感知却仍在,这种触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疼痛,还有一种无法回避的自尊被撕裂的难堪。

    应如是察觉了他的反应,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轻声安慰:“抱歉,是不是有些疼?”

    沈行之又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只是这次那眨眼的速度更慢,仿佛想要掩盖些什么,应如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情绪。

    “我明白的。”她放缓了声音,更加温柔地说,“不过,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很快就会好了,你再忍忍。”

    她说着,又拿起托盘中的消毒棉片,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随后取过一把极小的银剪,开始一点点地剪去缝合的线头。

    屋内静得只剩下细小的剪线声。剪刀的冰凉触感偶尔碰触到他的皮肤,沈行之每次都会微微颤抖一下,但他竭力忍着,不再露出更明显的不适,只是眼底的水光逐渐泛滥开来。

    应如是的动作细致而稳重,每剪一根线,她便停一下,观察伤口的变化,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继续下一针。这样缓慢而沉默的过程,让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而凝重起来。

    沈行之几次闭上眼睛,眉心紧蹙,他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表现出任何一丝难堪或痛苦,但那些细微的反应,还是落入了应如是的眼中。

    她心里一酸,动作更为轻缓了些,忍不住低声说道:“疼的话,可以哭出来。只有我在,不要紧的。”

    沈行之依旧闭着眼,眼角那道泪痕却悄然滑落,渗进鬓边的发丝里。他的喉头微微滚动,仿佛竭尽全力要压下那些情绪,然而眼泪却依旧无声地流淌。

    应如是心里也酸涩起来,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继续用最温柔的动作,安静地完成着手上的每一个步骤。

    *

    剪去最后一根线头的时候,沈行之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眼睛依旧紧闭着,却没有了刚才那种极力忍耐的紧张感。应如是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银剪,用棉布轻柔地擦去他伤口周围残留的药膏与血迹,然后轻轻地涂上新的药膏。

    “拆完了,以后不必再受这个罪了。”她温柔地说道,声音带着明显的心疼与安抚。

    沈行之微微睁开眼睛,目光迷蒙,带着几分疲惫,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此刻的他,看起来像一个刚刚经历了极大痛楚又无处倾诉的孩子,眼神无助又柔软。

    应如是重新用洁净的纱布将伤口轻轻包裹起来,她的动作熟练又轻柔,很快就重新包扎好了伤口。完成这一切之后,她才重新坐回榻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疼还厉害吗?”

    沈行之看着她,眼底仍带着一丝余痛,但他却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在告诉她,已经好多了。

    “伤口慢慢恢复,过些日子你就不会再觉得这样难受了。”应如是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发,声音低柔,“这些日子,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怕。”

    沈行之的眼神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的呼吸缓慢而平稳,沉静地看着她,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温暖与感激。

    应如是静静地与他对视,轻轻地说道:“以后你想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沈行之眨了一下眼。

    应如是笑了,眼底闪过一丝温暖的光亮:“我都懂的。”

    房间外,初秋的风继续吹拂,树叶簌簌作响。屋内却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应如是依旧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知道他的路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双腿走完,但她却愿意陪他一直走下去。

    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与苦痛,她也不会再松开他。

    *

    她握着他的手指,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你之前还没答应我呢。”

    沈行之眼神动了动。

    “我说的成婚的事,”她垂眸看着他手背的骨节,一点点摩挲着,“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也行。我算了算,十二月初是你生辰,还有两个月……那个时候,可不可以?”

    沈行之缓慢地移开视线。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极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放在一旁的字板。

    她立刻明白,扶着他靠近,将字板摆在他眼前。他缓慢而艰涩地用目光一点点移到“不”“知道”几个词上。

    应如是愣了一瞬,随即握紧了他的手。

    “别老说这种话,”她声音很轻,却用力地笑了一下,像是故意装作不在意,“你要是走得太早,那我不就白去皇宫闹一场了?”

    她凑近他,眉眼弯起,语气像撒娇:“我可是现在京里最抢手的姑娘之一,你不怕我再被别人抢走了?”

    沈行之望着她,那眼神还是安静的,却似乎在一点点泛起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没有动,但她却仿佛看见他眼底那一点点困顿与温柔,像冬雪初落在旧屋檐下,沉默,却极认真地聆听。

    她轻声说:“你若愿意,到你生辰那天,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他看着她,眼睫极轻地动了一下。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但她已经笑了。她说:“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明日我要进宫给皇上调理身体,可能要去一下午,有什么需要就去叫小春子,用不用我再帮你安排一个大夫看着?”应如是问道。

    他闭上了眼,表示不用。

    “好,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府中等我回来~”应如是对着他的额头“啵”了一口,眼睛亮亮的。

    她其实只在沈行之面前这样,照顾这种生活完全不能自己的病人是非常累的,如果此时她稍微能关注一下自己,也许就会发现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并不对,可惜她把所有精力都给了沈行之。

    沈行之眨了眨眼。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