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望和銮 > 十月朔(四)
    “礼部卢廷,你认得吗?”

    这话一出,贺寅的眉毛很快蹙紧又顺平。

    程秉见了,权当没事发生,说完便继续低头写谢过书,等着贺寅回答。

    半晌,贺寅把宣纸前的砚台移到自己跟前,又拿起斜倚砚边的墨块,把杯里快见底的清茶倒进砚台,就着程秉沾后只剩浅浅一层的残墨,边磨边说道:“自然知道,卢家权势滔天,朝中四处都有卢家之影。”

    程秉也顿笔,无声看他动作。

    贺寅把磨好的墨轻轻推到他眼前。

    “我平生最憎恶这般人。”

    ……

    “你娘怎生了你这般孽子!卢二!你怎又犯病了?!”卢宣璋怒目横眉,狠狠盯着跪在眼前,脚上戴着镣铐,双手被高悬铁架早已神智不清的人。

    铁架锈迹斑斑,四周是浓浓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

    要是手没有被吊起,人其实也是一团瘫软在地的死狗。

    卢伯朝推开铁门,迈步往下走着,铁门在他身后一寸寸合上,将光源彻底挡在了地牢外。

    他拿起挂在墙上的火折子,吹燃的一瞬间火光映出了他阴沉的脸。

    前方断断续续虚弱的呻吟和父亲的怒骂声传来,他的脚像是和地上的泥泞黏在了一块,腿有千钧重。

    实在是不想去趟这浑水,早把那败家玩意掐死不就屁事都没了。

    远处怒吼的声音停下,火光之外仿佛有青面獠牙的恶鬼瞪着他。

    “卢伯朝,滚过来。”

    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父亲。”

    卢宣璋转过头,与那恶鬼无异。

    “知道你弟弟做的事吗?”

    “现下知道了。”

    “孽障!你早就知道!上回不是说管教好了么?!就管教成这个烂样?”

    卢宣璋骂完,提脚踹上卢廷本已磨破的膝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正好糊住卢廷的右眼。

    卢伯朝喉咙紧涩,声音有些发颤:“是,上回花了近四十两黄金寻的术士,说是已将邪祟驱走……”

    “四十两黄金?谁给你的胆子用四十两去办事?还把事办成这样?”卢宣璋火气愈盛,说罢又给了卢廷一脚。卢廷胸口挨了一下,肋骨最重创处终于不堪重负地碎成蛛网,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肋骨“啪”的一声裂开了。

    再支撑不起,头重重垂下晕了过去。

    “没用的玩意儿!”

    “父亲息怒。不如早将卢廷偷的东西都还回去,找人做得干净些。若有证佐人,便再给些银子封口……”

    “早派人去还了!这么些时辰你就想出这个点子?还是说你做玄衙禁军空有蛮力便抵用了?”卢宣璋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卢廷,只得把郁气发泄在跟前站着的人身上,他上前一把薅住卢伯朝的衣襟,后者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两步,站稳脚跟,双拳紧紧攥起。

    卢宣璋腥红双眼盯着他,鼻尖也抵住:“你知道本家宗族和圣上那边有多少眼睛盯着吗,你禁军将领的官,耗了我在京中大半心血!”

    “近日暗里那股力也盯得比往日更紧了。”

    卢宣璋放开手中的领子,喘了一口气,又一拳锤在了卢伯朝锁骨上:“这次必须给我了结!”话毕错身离开。

    卢伯朝气吊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呼出,身后阴测测的声音又响起。

    “管教好你弟弟。”

    他一呛,当下捂着胸口狂咳起来,用力之大扯得方才被砸的锁骨剧痛不已。

    顾不得那么多,旋身朝黑暗中扑通一声跪下,边咳边说:“咳咳……悉听父亲教诲。”

    卢宣璋终于走了,卢伯朝双手撑在地上,又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等他平静下来,嘴里已泛起铁锈味。他爬起来,有些蹒跚地走向地上跪着的人。

    “卢廷。”

    没有人回应。

    卢伯朝侧身,在旁边不知放了多久已结絮的水槽里舀起一瓢水。他先是自己喝了一口,清掉口腔血沫,呸到一旁,再看向卢廷照脸重重泼了上去。

    卢廷瞬间被砸醒了。

    “阿兄……”

    “这次是因为什么?”

    “我……”卢廷闻言再也忍不住,可他浑身无力,只能断断续续地抽泣,眼泪片刻不停地砸了下来,“阿兄,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了,我受不住……你上次找那术士没用!那狗奴才是骗子!骗子……骗了卢家的钱还让我吃了那么多罪。”

    卢廷说着就想站起来,但他一发力,只是把拴在手上的铁链晃得哗啦啦响。

    “我要去把他的皮剥下来!炼成脂油!我要把他的骨头剔出来嚼碎……”卢廷绝望地骂着喊着,尽管他的声音嘶哑至极,只是徒劳张大嘴巴,憋得脖子粗涨,青筋暴起,双目赤红。

    “父亲已经派人将你偷的东西送还回去,日近寒衣,不要再犯事。”卢伯朝看着自己二弟在地上不停挣扎,神情只剩麻木,话一股脑倒出来,不知是说给卢廷听,还是空气听。

    “圣上很看重寒衣祭祀,若再生事端,只会罚得比往常更重,你命也保不住。”

    跪着的人置若罔闻,挣扎中差点把卢伯朝拱翻在地,眼泪鼻涕也甩了一身。

    卢伯朝抹了把脸,伸出手狠狠抓住卢廷的头发向自己一压,咬紧齿关说:“卢二,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答清楚了,老子没精力跟着你胡闹!”

    卢廷被迫停止了动作,大口地喘着气。

    “有几件失物,父亲和我在你屋里翻遍了都未找着。你偷来藏在何处了?”

    一连报出数个物什,均是朝中权贵的贴身之物。

    “什,什么?”卢廷污浊的双眼仿佛清亮一瞬,旋即黯淡下去,迷茫爬上脸,“我……我不知道。我没拿这些!不是我拿的!”

    卢伯朝盯着他,将手又往里深压了一寸,语气如铁锤一般落在地上。

    “回,答。”

    “小弟当真不知!”卢廷委屈极了,“那皆是些贴身物,我没那胆子也没那手段,除非大意给我了下手的时机……就像那个崇文馆的程秉,他,我偷的东西都会记得……”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卢廷的神色变得疯狂,他脸上还挂着泪,但嘴角几乎咧近耳根。

    “阿兄……我知道了!不止我,这里边还有人!”卢廷双眼闪着光,身躯极力贴近卢伯朝,“把他,把他找出来!让他替我认罪,以前那些也是他偷的,旁人是不是就不会盯着我们家了?”

    说罢又好似想到什么一般,神色乍变,“不……不行,是他?若是他,不,不行。”

    卢伯朝蹙眉看他,嫌弃地把他推开,手在卢廷混杂脏泥血迹的麻衣上挑了块能下手的,攥起擦了两下,接着翻个白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发抖癫狂的人。

    那人已彻底失常,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只不停地念叨着“不行”两个字。

    卢伯朝看着他,心头莫名荡起一丝隐秘的不安,再次回想方才谈话,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出那奇异的源头。

    他想起刚才提到一人,在近日门客传来的密函里好似瞥见过。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蹭乱的衣袍,便再不管地上的人,转身也走出了地牢。

    外头日光正盛,卢伯朝闭眼感受片刻,觉得自在极了。

    一直守在外头的亲信见卢伯朝披光走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腰快弓到地上。

    片刻后视线里出现一双沾上些血的乌头靴,却久不闻人音,一股压力袭来,亲信不敢抬头,反是埋得更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终于,他听到面前的人吩咐道:“你,去细查一个人。”

    “崇文馆,程秉。”

    ……

    贺寅与程秉辞别后,独自徒步往崔府走去。他今日没探到多少程秉的虚实,反而没在程秉那儿藏住自己的情绪,白搭了进去,一天下来,有些心烦意乱。

    他在道上走着,四周没什么人,天色渐暗,身后的影子隐至消散。

    贺寅闭上双眼,凭感觉向前迈步,像往常一样体会身侧流动的空气,沉浸在黑暗的包裹里。

    走出一段路,他烦躁地复又睁开眼。

    以往的法子并没让他心里好受些。

    直到看到崔府大门,里面隐约透出烛光,他心中微动,加快了脚步迈过门槛。

    “念娘。”

    “回来了?”

    崔衔鸢在主屋坐着等他,手里还拿着那本《周易》在读。

    贺寅随手拖来一把交椅,与崔衔鸢对坐,微垂着头,半晌闷闷答了一声“嗯”。

    崔衔鸢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抬眼看着他耷拉着脑袋,那模样竟有几分稚子之态,许久没见他如此,崔衔鸢心下柔和了些,也生出许多感慨。

    “怎了?你这模样可鲜少见。来跟阿姊说说?”

    贺寅瘫在椅上,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交代之事没成。”

    “不急,慢着来。”崔衔鸢把书合上,“试探分寸罢了,并非大事。”

    “比起这个,我忘了同你说,前几日你兄长在边疆来信,刚平了突厥进犯,近期大概偃旗息鼓,若无意外,不久便会回京述职。”

    贺寅撇了撇嘴:“兄长的话几分可信?这些年家信数封,却归家几趟?”

    “述职还是会回的,”崔衔鸢接着含笑道,“他还让我仔细着你有无中意之人,若有苗头早日替你做主讨个婚事。”

    “有甚可讨的?”

    “长姊如母,我也想看你婚娶呢,先说好了,到时我得亲往替你纳采。”

    “那日后再议。”

    “真无中意的?”

    “……当真。”

    贺寅心里清楚崔衔鸢在闹他,让他快从情绪里走出来,只得举手作降,无奈道:“念娘。”

    崔衔鸢笑着说:“不闹了。”接着将手伸进袖口中,拿出一封密信。

    “来看这个吧。”

    贺寅重新凝神,看着崔衔鸢撕开封口处,他想起白日里程秉说的,问道:“卢家吗。”

    崔衔鸢将信拿出抖了抖展开,兀自先读着,神情无异,只是眼底多了凝重,贺寅知道那是她在思考,便不再出声打扰。这些年来,两人之间逐渐磨合出一种默契。

    谁执棋,谁行刑。

    一炷香之后,崔衔鸢深深叹气,眼里有隐不去的哀情,她将信纸递给贺寅。

    “荣萍县那边,”崔衔鸢含恨一字一句开口,“屠尽了。”

    “听闻逃命到邻县的没粮食,易子苟活,最终自噬股肉而亡。”

    贺寅接过刚读了一行,便觉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尖叫着要冲破躯体,他恨得要死,极力也难平要翻天的怒火。

    纸上的桩桩惨案,皆化作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的尸骨血肉。

    腥臭的,哀叫的,长恨的,热腾腾的。

    他想起来那些在他手下断气的人。

    贺寅的手掌也有斑斑血迹,但他此刻蓦然恍惚辨不清了,他这般人,到底是被杀的草芥,还是杀人的鬼魅?

    贺寅读毕,手中信纸快被他攥烂。

    “就为示威?”

    “不止。抢粮草,贩人肉,民皆衣纸,荡之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