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望和銮 > 十月朔(五)
    高蓬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伸出舌头想润湿干裂的嘴唇,但太久未进食水,这个动作不仅徒劳,甚至刮得舌头有些疼。

    艰难地咽下了不多的唾沫,高蓬摸黑在身下抓了抓,是干硬的茅草。他强撑着想起身,头刚稍微抬起来些,喉咙便被铁链绞紧了,他霎时泄力,瞳孔因为震惊在黑暗中放大了。

    这是在哪里?他心里想着。高蓬咬牙竭力翻身,看见砖瓦砌起的墙缝里,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咕咕——

    是夜枭在叫。

    他还想再次确认时,夜枭声便被更大的吱呀声盖过了。

    高蓬急促地喘息着。

    一个人迈步走进,脚步不轻不重,莫辨男女。

    高蓬感觉那人靠近了自己,站在跟前,他看不清是谁,但无边的恐惧随着那人的气息一起浸到了骨子里,半晌有热流从耳边滚过,高蓬才惊觉竟然是自己哭了。

    那人一言不发,直直站了好些时候,高蓬屏息,在堪堪快把自己憋死之前,那人终于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臂。

    高蓬瞪大了双眼。

    那人扬起手,风带起了一股桂香。

    ……

    崔衔鸢抱着手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属官。

    寒衣节还有三日,此时太庙里已忙得七颠八倒,备羊豕、摆朝糕、倒酒醴。

    “崔少卿,汾祠署已将前殿洒扫出来了,眼下正往里送寒衣。”太常寺主簿上前给崔衔鸢行礼说道。

    崔衔鸢颔首应允,思索片刻问道:“文书掌印备齐全了么?”

    “齐全了,稍待不多时便可演仪《十二和》了,”主簿顿了顿,“圣上的意思是,十二和‘一和不漏,以彰灵意’,这两日应要多费些功夫。”

    “圣上示意自然去做,让太乐属的人来,你退下吧。”

    主簿忙不迭点头:“是,臣领命,臣……还有一事。”

    崔衔鸢垂眼看他。

    “太子太傅那边……”主簿看了一眼崔衔鸢,“说今年的祝词另由国子学撰写,四皇子年岁将及九龄,已能成简文,如今亲自提笔祭祝先帝祖祠,能讨圣上欢心。”

    “四皇子虽尚未及冠,但圣上性子宫里边都摸得清,”主簿上前,将声音放轻了些,“十有八九是四皇子了。”

    崔衔鸢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往年未及冠的皇子均不接触祭祀之事,今年四皇子是要破例了?”

    “正是此意,到时应随生母贞妃拜祭。”

    崔衔鸢侧眼看了看西门来回搬着东西的官员仆从,又转头向太庙正门方向望去,铜门紧闭,枝叶未剪,就快探出墙。哪怕远远望去,也能察觉到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斑驳了铁栓的颜色。

    圣上说是重祭祀,却已许久未临太庙,孟夏时去麓山避暑,孟秋了又患风寒下不得床。不知是哪位老祖宗托梦点醒,或是忆起先帝那档子事,让圣上重拾祭祀之仪,硬是将此次“送寒衣”规模翻了一番,几乎与国祭齐平,算是补上夏秋的,不过说到底都是空有其表。

    “圣上那边也已知晓了?”

    主簿正跟着崔衔鸢的目光往大门望,闻言转回来答道:“是。另外,四皇子今日似乎也要亲临太庙,往常没来过,应是来提前熟悉规矩。听闻领四皇子来的人应是……崇文馆的程夫子。”

    这话说到最后有些磕绊,听进耳朵里格外明显,崔衔鸢眼里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

    “……臣听闻近日,贺公子与程夫子相处甚近。”

    崔衔鸢有些无奈,收回目光不动声色说:“不必多虑,我早知晓此事,程夫子锦心绣口,妄之多与他交往是好事。”

    话毕崔衔鸢微蹙起眉:“你听谁说的?”

    “这臣当真不知,近日宫内外皆有风声在传,这类宫中秘闻各家听了都添油加醋说一嘴,也分不清是哪儿起的头。”

    崔衔鸢抿紧了唇。

    她记得程秉跟贺寅就见了不过两面,是谁,手脚这么快?

    是本就紧盯她和贺寅的那拨人,还是……他们的眼睛已经找到程秉身上了。

    ……

    “程夫子,许久未见。”

    程秉将圣上亲旨的文书交给崔衔鸢,颔首道:“崔少卿。”

    崇平跟在他身后,被程秉牵引着带上前,崇平的生母是郑眷,崔家和郑家来往也不少,崇平周岁宴时崔衔鸢还去拜访送了礼,很久不见四皇子,眼下看着崇平,心里还觉着莫名亲切。

    “四殿下身量挺拔不少,容貌也更俊了。”崔衔鸢笑着开口,“文书是开陵寝和正门的?已经吩咐下去了,程夫子打算先去哪里?”

    “先去影堂,多谢崔少卿引路。”

    影堂是安置前朝旧景的地方。

    三人甫一进门,跟在身后的小厮自觉上前,点燃了九烛,整个影堂霎时平铺开来,携带着被尘封的厚重,拢在观者心上。

    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近半人高的青瓷祥纹熏炉分立两侧,典雅又气派;纱上题诗,以纱为屏,隔开前朝人像。

    正中间便是先帝画像,悬挂于整个影堂最高处,与四周出神入化的壁画不同,先帝画像两旁的琉璃瓦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篆字,刻的人将字摆得很大,也不齐平,东一个西一个,前一个字的末笔又勾到另一字的开头。

    显得温润又张扬。

    守着影堂的是个老头子,据说是前朝先帝的内侍监,自先帝仙逝后,常年住在隔壁厢房,每日焚香上食,洒扫拭尘。

    小厮似乎对这儿熟得很,大概是常待在这影堂里的,也不同于外边小厮那般低声俯首,反而主动跟三人说道:“沧翁此时应在厢房还未醒,他安睡常是昼夜颠倒,通常白日入睡,夜深了再起,老人在先帝身边时便已近花甲,如今更是高龄了,烦请三位不要见怪,若有所需,吩咐小人也是一样的。”

    崔衔鸢看向程秉,后者摇了摇头。于是崔衔鸢便说:“无妨,有要事再叫老人家,先请四殿下一览吧。”

    程秉便伸出一根手指,任由崇平拉着自己,崇平也乖巧,就这么跟着他由左至右,逐一观赏起来。

    他们每经过一幅画像,纱幔变随风轻轻扬起一角,两人就像漫步在前朝旧忆中,走过了那些推心置腹、明争暗斗的厚重人生。

    虽然如今都化作了一张薄薄的画纸,被悬于壁上,供万人永世景仰。

    名相、统帅、女官、皇室……

    程秉带着崇平,两人均无言观赏着壁画,感受着这场旧梦。

    直到他们步于正中,先帝的画像在头顶上俯视他们。

    现今靠近了,程秉才得仔细辨认画像上的模样,他有些讶异,先前听闻先帝征战八方,平起盛世,这画上的形象却不似勇猛壮汉,反而颇有文人风骨,甚至未着龙袍,只是披着青衣,看画中之地应是在御花园,先帝正卧于花丛,捧书以读。

    咚——

    “四殿下小心!”

    程秉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空空如也,一旁的崇平早已爬上了桌,祭桌上的瓜果被他碰掉,正骨碌碌地往桌下滚。

    他连忙拦住崇平,那一瞬间是极为突然的,但慌乱下他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好在未点香,否则崇平得被烫着。

    崇平本就懂事得早,更从未有过爬桌这种小孩子气的事,就是在地上爬都不过几次,程秉只得问他:“看到什么了?下次够不着先告诉大人,切不可乱动,很危险。”

    崇平看着他先答了好,然后使劲拽他:“先生,这是何字?我不认得,你,你快给我讲讲!青,青……?”

    程秉头疼,只得顺着崇平手的方向看,却发现那琉璃瓦上的篆字虽大,笔画却乱,崇平许是正觉得字大,用手来指不爽,直接一巴掌呼到了篆字上方,小小的巴掌却几乎盖掉那字的一大半。

    程秉忍不住笑他,手轻轻在崇平脑门上一敲:“四殿下将手挡着我如何认?”

    崇平一愣挠了挠头,正要将手放下。

    “大胆贼人!”

    一佝偻身影被烛光映在堂里,来人披散着头发手里端着个扫帚,看起来更像是贼人,声音却苍老有力,把着扫帚往大门狠狠一打!

    砰——整个影堂荡起回音,简直震得画像们都摇摇欲坠。

    程秉捂住崇平的双耳,头顶先帝的画像吱呀晃动了几下,就在琉璃瓦传来的余震中,跌落下去。

    就在这时程秉仿佛如有神助,猛地抬头便见画像朝二人砸来,他心里一惊,头还未低下,手就已经抓住崇平向自己怀里拖。

    画框拐角狠狠磕上程秉肩头,翻落在地,这一番动作,祭桌上的东西几乎被他们扫空了,地上一片狼藉。

    “沧翁莫急!是朝堂里的人!”那小厮连忙上前,“桌上那位是……是四殿下!”

    来人这才粗喘着气冷静下来,崔衔鸢也赶紧缓和神色上前作揖道:“沧翁莫急,我四人无意惊动,冒昧打搅……沧翁便是影堂使吧?”

    “去他的影堂使!什么破名,外边如今都这么传?”沧翁拄着手里的扫帚,怒气未息,“老奴当年是先帝的内侍监!影堂使是什么不上档次的官?!”

    小厮给崔衔鸢使眼色,示意他来给老人家顺气。

    这边程秉将崇平抱下桌,顾不得满地东西,两人便快步上前。

    “这便是四殿下。”小厮手里捧着沧翁的手边来回抚边说道。

    “我没老糊涂!只是待在影堂里又并非隔世。”沧翁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站着的两人,“崔少卿和程夫子吧?可得管好四殿下,先帝画像倒是无妨,别伤了四殿下才是。”

    这话有些奇怪,但两人此时都摸不清沧翁的脾气,便只讪笑点头答是,程秉牵着崇平说:“是我管教不周了。”说罢就想领着崇平跪下去。

    “够了!老奴可经不起你们这一跪。”沧翁胡子一吹,朝一行人身后一抬头,“先帝还躺着呢。”

    众人闻言立即转头,在沧翁的注视下,把先帝扶了起来。

    但挂不上墙,只得将画立在祭桌上。

    崇平捡地上的瓜果递给崔衔鸢,程秉就在另一头将桌子拉回原位,这个位置的前方正是方才崇平问他,他还没来得及看的字。

    程秉顺着抬头望去,刻字的人似是灌了二两黄酒,篆体本就繁杂,此时歪歪扭扭,着实有些难以辨得。

    程秉歪头打量片刻,终是看懂了这一笔笔刻出来的篆体两字:

    ——“青鸾”。